他的情绪一下子溃堤，我看他用掌背压住脸，靠在椅背上歇息。他多半是彻夜未眠，黑眼圈明显得怕人，头发乱得像鸟窝，平素一丝不茍的脸上爬满胡渣，西装也是昨天那套，我猜他搞不好连饭店都没回。我内心愧疚无以复加。
「我甚至连报警都想过。」
过了许久，苏梁才慢慢开口，「但要你是自愿跟他走的，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而我竟无法否定这种可能性。我本来以为只要我收敛，不管束你也不迫你，专心扮演好我上司的工作，你就会安心在我身边待下来……」
苏梁无意中泄露的心思令我惊讶，他深吸了口气。
「但到头来根本没有用。我做的一切、我所做的全部努力，那个人一出现，全都像笑话一样微不足道，一点用也没有……」
「不是这样的，苏梁，不是这样。」
眼看苏梁又要跌进自怨自哀的漩涡里，我忙按住他的手。
「我……我根本不知道带走我的人是谁。苏梁，你相信我，昨晚我醉到人事不省，还以为带我去厕所的人是你。而且我们两个什么都没发生，我想Nick只是好意，他本来就没什么常识，看我醉成这样，才暂时把我带到饭店房间去……」
「那你的衣服是怎么回事？」苏梁又抢白我，我知道他还在气头上，「我不知道醒酒还需要脱衣服，别跟我说你有裸睡的习惯。」
我哑口无言，苏梁说的也正是我最疑惑的事。我固然确定Nick没侵犯我，但对他没事脱我衣服这点却大惑不解，就算我对身材还算自信，我又不是波大臀翘的正妹，应该不到让Nick光看就能配三碗饭的地步。
「……不论是非对错，我只求你一件事。」
那之后我们好一阵子没有交谈，各想各的心事。直到出租车抵达我们的饭店前，我才听见苏梁用微显沙哑的嗓音开口。
「同样的事情别再发生第二次。否则我会疯掉，你再像昨晚那样失踪一次，我真的会疯掉，我会控制不住自己，我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事来……下次你要跟着什么人不告而别时，想想这一点，郑亚涵。」
我当下无法判断苏梁是情绪下的偏激之辞，还是认真的。只知道这句话竟像烙印一般，即使事隔多年，还始终留在我心里。
而最终，这句话竟左右了我们三人的结局。
郑亚涵失踪事件，在接受团队众人关心的质问，顺道成为他们回国后八卦库存之一后，总算是草草被揭过了。
我们在日本的生活紧凑而忙碌，时装展、和设计师开会、和厂商应酬，偶尔接受招待逛逛东京街头，我也越来越能习惯旅居异乡的生活。
苏梁在失踪事件后对我严加看管，出门工作时固然和我同进同退，连Trip结束之后，他也会盯着我坐上电车，一路护送我回到旅馆，再走进我们共同的房间。
就连我晚上要去楼下买罐咖啡，他都会要求同行。
偶尔我和业务经理或赖小姐她们出去吃个饭，苏梁也会算好时间，到最近的车站等着接我。他好像完全放弃他的欲擒故纵策略，回到当初那个老妈子苏梁，看护层级可比对待失智老人。
除了这些插曲，我的采购工作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在会议中我不再沉默，有时候发言频率还胜过苏梁。除了提出大方向的理念看法，也开始能就服装的细节提出针砭。
我发现过去那些对品牌与潮流的认知，成为我谈判的沃壤。如果不是对日系品牌有宏观的掌握，光看单一厂牌的设计图，最多只能得出「很好」、「还不错」
或「不好」的空泛结论，无法给出切中肯磬的建议。
我的英语能力也跟着水涨船高。毕竟我从出生以来，还没有如此频繁地使用外国语言过。耳濡目染之下，我连日语都略有小成，至少我现在听懂便利商店店员是在问我要不要塑料袋了。
苏梁把最后一场试样的工作全权交给我，这场Trip在双方满意的状态下圆满落幕。那天晚上我和苏梁在饭店房间里，和同事们开香槟庆祝。
我和苏梁都不敢多喝，因为有太多关于酒精的悲催回忆了。
但团队里其他人大概是因为好不容易卸下重担，每个都喝得肆无忌惮、原形毕露。我们那有两个孩子的业务经理一手拿着香槟，踩着我和苏梁的枕头，大声演唱台语情歌。那位看来道貌岸然的会计更是令我惊讶，竟拿着自己的高根鞋倒香槟喝。
而最惊悚的莫过于喝到夜半时，采购部那两个男助理忽然跳到梳妆台上，比较高的那个搭着另一个的肩，矮的那个就搂着高的腰。
「向各位报告一件事！」
他张开双臂大声说，我们都纷纷回头。
「我和小林决定在一起了！他是我的男朋友，我也是他的男朋友！祝福我们两个吧，呀比！」
这平常应该让人倒吸一口气的八卦，因为房里所有人都醉了，响应他们的竟是热烈的掌声，还有人鼓燥他们「亲一个！亲一个！」。唯一清醒的我和苏梁因为心里有鬼，也不好出面制止，只能跟着大家鼓掌。希望两位助理酒醒后别后悔就好了。
苏梁搁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忽然响起来。他跟赖着他索吻的女经理告了个歉，打开房门到走廊去。我有某种预感，便跟在苏梁后面出了房门。
果然苏梁按下接通键，熟悉的声音便从扬声器里流出来。
「喂，Sui，是我。」
苏梁的日本用手机是租来的，漏音漏得严重，因此就算我站在他身后，也能将电话那端的嗓音听得一清二楚。我指尖微颤，苏梁更是神色严肃。
「你到底想做什么？」苏梁的嗓音比东京三月的春夜还冷，「……范老师。」
我僵立在苏梁身后，苏梁瞄我一眼，却没有赶走我。而电话那头很快流泻出Nick低沉掷实的嗓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