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袍泽[出书版]_分节阅读_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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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午时初过,正是一天当中日照最烈的时候,帐篷内又稍嫌阴暗,故柳靖云甫出营帐便觉一阵刺眼,却是眨了眨眼、约莫一息之后才看清了喧闹声的来由——但见帐前旷场里,四名瞧来约莫二、三十许的军汉正打成一团、七名军汉徒劳地忙着拉架,却另有十多人看好戏一般边围观叫好,还不时出言评价或讽刺上几句,让场中的打斗一时发展得更形激烈——但已看清场中态势的齐天栩却没有马上前去阻止,而是眉头紧锁着似在烦恼该如何处置,而四周的几个军官帐里也无人出面,不知是外出了又或不打算干涉……瞧着如此,心知这多半已非头一遭,本就有意找个合适的机会「亮相」的柳靖云已是一计生起,当下顺手自一旁兵器架上取来一副尚算顺手的强弓,并在由一旁的箭筒中取了支练习用的箭支后回到了同僚身畔——稍有些意料外的举动让一旁偶然瞥见的齐天栩不由瞧得微怔,却还没来得及反应,便已因对方接下来的动作而彻底惊了住。

但见柳靖云双足立定张同肩宽,随即搭箭、举弓、开弓一气呵成,不仅轻而易举地便将一张足有三石的强弓拉到了满月,那双宁和定静的眸子更在瞬间爆出了惊人的专注,竟是让先前犹自一派温雅的少年带上了几分迥异却又合衬的凛凛威风——无比赏心悦目的动作让包含齐天栩在内、一众旁观的军士们一时倶有些入迷,故还是足过了好半晌后才意识到其人这一番姿势摆下来、箭尖所指的方向究竟为何。

——那单凭气势便可见其不凡的一箭所指,乃是场中此刻正扭打成一团的军汉们。

察觉这点,不说那些个寻常军士,便是先前始终毫无表情的齐天栩都不由变了颜色。当下一个探手张唇便待阻止,不想却终还是慢了一步——便在他抬掌搭上对方肩头的那一刻,心无旁骛的柳靖云已然找准了目标,奇稳无比的右手一松,却是就这么朝人群中射出了那支劲道十足的箭!

场中军士眼下的模样瞧来虽与寻常市井闲汉无异,却毕竟仍是实实在在的军中精锐,故柳靖云一箭方出,箭尖所指的方向几乎人人都有了感应,可却根本来不及躲闪,便已见得箭影倏忽而逝、破风声随之响起,竟是快如闪电般地一路穿过人群直射向场中扭打着的四人、却又在所有人都以为要出人命的时候就那么堪堪由四人鼻前掠了过——感觉到箭身掠过时隐隐带起的灼热感,那种差之毫厘便是生死相隔的强烈感受让四人浑身冷汗之余亦,不由一阵侥幸,还当是自个儿洪福齐天所以幸运躲了过——只是随着箭矢穿过旷场直钉上五十步外的箭靶红心、更在没入箭靶后挟残余的力道生生将整个靶子撞了倒,因之带起的巨响让场中众人当下本能循声望了去,而在瞧见那已直钉入靶心、尾端却仿佛余势犹存般仍不住晃动着的一箭后,不约而同地倒吸了口气。

能入得破军的都不是白痴,自然不会以为一支能以如此劲道正中靶心的箭会是因射失了才不曾伤到一人……尤其先前还闹腾不已的地字营如今已然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清晰可闻,射箭之人的用心自已昭然若揭。

——却也,更为惊人。

意识到那一箭代表了什么,先前犹自直勾勾地盯着箭靶的众人已是齐刷刷地朝反方向回过了头。但见军官帐前,两名同着深紫色军官袍的少年并肩而立,可手持强弓的却非左侧那位地字营众所周知的硬荏子,而是右边那名瞧来无比陌生、且模样清雅文秀得有些格格不入的少年……人与箭间过于明显的差距让不少人甚至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眼,可骤然成为众人目光之所聚的柳靖云却只是毫不在意地放下了手中与他外表全然不符的强弓,随即含笑启唇,问:

「现下能‘好好’说明方才有所争执的事由了么,诸位?」^在这个阳刚气过剩、且十个人中有七个是五大三粗的壮汉的军营里,柳靖云俊逸面庞上的那一笑不仅清雅如兰、甚至还秀气得像朵小白花一般,却不仅没让一众大汉得着分毫洗涤心灵之感,反倒还齐齐打了个寒颤、不由自主地连连点头——开玩笑,能将三石的强弓使得如此顺手、还能隔着重重人群射中五十步外的箭靶而不伤一人,得是多好的箭术、多大的气力和多稳的手才能办到?就算练习用的箭支乃是去了箭头的,可以那一箭的力道,给射中了仍是稳死的——更别提那种淡然自若地朝人群射箭的胆气与狠劲了。军营里本就是最讲究实力与胆气的地方,故抓准时机露了这一手后,不论初来乍到的柳靖云年纪多轻、面貌多秀气,在场的亦都再无一人敢小瞧于他了。

可得着众军士心服颔首后,柳靖云却没有像大伙儿想当然的那般直接出口问询,而是略一侧身将目光对向身旁正定定瞅着他的齐天栩,笑问:

「柳某毕竟是初来乍到,人面不熟,这事儿厘清起来少不得还得费上一番功夫,自不如退位让贤得好——却不知齐兄可愿帮靖云这个忙么?」

「咦?嗯……自然。」

许是没想到对方会有此一举,齐天栩足愣了小半刻方额首一应,随即提步上前、极为熟练地由人群中揪起一人——是的,揪起,尽管对方是一名比他高了一尺的大汉——便自问了起来。

——事情的起因十分简单。

地字营的寅队跟卯队本是破军内部训练时的魁首、几次实战任务的表现亦相当不俗,可先是半年多前、前任寅队队长了优退职,却在离去前主动推举了当时才因故破格加入破军两个月的齐天栩接手;接着两个月前,原任卯队队长又因故「高升」走人,且军中皆传言他是为了给某个来混军功的公子儿空位才不得不离开……在此情况下,就算队伍内部对新接手之人并无不满,也少不得引来他队的某些怪话。而今日之事,便是因丑队的两人出言讥笑卯队沦为了公子哥儿的升官工具、自此前途无望而起。

当时恰好有一名卯队队员在场。此人本就因原队长的「高升」而问了许久,如今又听得以往的手下败将在那儿奚落讥嘲,故便是心知不妥,却仍是在气愤之下一时收不住脾性、抡起拳头便以一敌二地同对方动起了手来。

——按说事情到此本只是三人两队间的事儿。可寅卯两队自来气同连枝,队员彼此之间亦颇为交好,故一名寅队的汉子见丑队两人毫不知耻地以二敌一后,忍不住便上前讽刺了几句,不想却反让对方将战火烧到了自家队长身上……齐天栩年纪虽轻,可寅队之人对这位前任队长亲自认可的继任者老早心服口服,又如何能忍得丑队的人讥笑他们陪毛孩子玩扮家家酒?而结果,便是寅队那人也加入了扭打之中、就这么形成了两名长官出帐时见着的四人混战。

当时在场的人不少,斗殴的双方也都不是什么心机深沉之人,当场便对事情的经过供认不讳,却是没整出什么各说各话的闹剧。也因此,听罢事情的经过后,齐天栩当即按例对几名当事人做出了惩处、道:

「参与斗殴者下午的训练加倍并罚没晚膳;其余人等下午训练量增加五成。明白么?」

「是!」

寅卯两队的人主动出手固然不对,但丑队的人也光棍地承认了自个儿挑衅在先,故齐天栩这双方各打五十大板的判罚倒也还算公平……只是得着众人应声后,寅队队长却才猛然想起自个儿忘了征询一旁新同僚的意见,不由有些尴尬地回过了头,问:

「呃……这番处置,柳枝尉可还满意?」

「是柳某请齐兄出面处理的,又怎会有意见?」

柳靖云点点头笑应道,并没有指正同僚正确的喊法当是按职位的「柳队长」又或按实际官衔的「宁远将军」,「不过在在场诸位弟兄开始训练以前,柳某还有些话说。」

说着,他已自顺手无比地将弓递到一边让身旁的军士接了下,随后提步走进了前方的人群之中、朗声道:

「各位想必已猜出来了……不错,吾名柳靖云,便是几位口中那名动用了关系进破军挣功的公子哥儿。柳某无意解释什么,只是想告诉各位:我之所以进来破军,是因为有着一份和各位相同的志气——一份一展长才、建功立业的志气。至于其他,日久见人心、路遥知马力,自也无须柳某多言。可不论如何,包含柳某在内,在场诸位既为同僚,便断没有在大战将即之时互扯后腿的道理。还望诸位记得一句:地字营十二队乃是一体,一损俱损、一荣倶荣。若能时刻记得这句话,想来类似今日的状况也会减少许多。」

言罢,又自微微一笑后、他也不等那些军士回应,却是一个旋身提步、于颔首同齐天栩一个招呼了后便自回到了军帐中。

柳靖云并没有来上一出「虎躯一震」,也没有扬首凝眉、刻意释放出什么撼人心神的气魄。可便是这样理所当然的从容、淡定与沉着,以及举手投足间自然流露的大家气度,便已足让在场的众人不由自主地为之顺服牵引,却是直到其人入帐后才意识到了自个儿方才的反常——事实上,便是齐天栩,瞧着对方同他点头招呼时,亦曾不由自主地起了几分紧随其后返回帐中的冲动。只是他虽强自耐了住,却仍难以压下心头因柳靖云连番作为所起的好奇。也因此,同下属交代几句让他们老实领罚加练后,齐天栩已自掉头转身、尽量不显急切地回到了彼此同住的营帐中——

第三章

对柳靖云而言,打点好人际关系从来不是难事。出身京中名门、又是家中最受期许的嫡长子,他自小便没少让长辈带着参加各种宴会、往还于世交亲族之间,对这种人情走动自是再熟悉不过——其间有几分真心姑且不论;可他能在京中得着一个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人人公认的美名,在纨绔圈子里亦颇得其他世家名门子弟敬重,自然不是单靠脑袋聪明、会读书写文章便能办到的……也因此,尽管有着「靠关系进来的」这层背景,柳靖云却仍在短短半个月的时间内迅速于其他队领间建立起了谦冲自牧、知情达理的形象,真正融入了整个地字营当中。

——说到底,能从其他军队获选进入破军、且还能混到一个队领之职的,除了齐天栩是野路子出身外,哪个不是有点背景手段之人?其目光自也不会局限在眼前的职位上——不说别的,单是柳靖云能让军中高层「高升」卯队队长替他挪位的背景,便已足让有心上进的人好生估量了。在此情况下,与其将这么个有背景、有实力、有手段,在待人处事上亦颇为圆滑的人当成对手,还不如放下无谓的嫉妒心与其好生结交一番。如此一来,即使不求对方带挈,也能替彼此省下不少麻烦,自还是与人为善些的好。

也正是存着这些心思,让地字营其余十一位队长应对柳靖云时的态度大致分成了三派。第一派讲求顺其自然、礼待但不刻意结交,以功名心较不显着、性子亦较为单纯的人为主;第二派则是着意亲近往还、态度间甚至带着几分对上级的敬重恭谨,乃是以得了上头吩咐、且多少知晓柳靖云背景的流影谷弟子为主,另可再添上那些无甚背景但有意上进、遂于察言观色一番后学着流影谷出身的同僚赶上门巴结的;至于最后一派么,用「一派」二字形容或许有些过了,因为这一派仅只一人,便是同柳靖云年龄相仿、且理论上最有机会与之亲近的寅队队长齐天栩。

——许是年纪尚轻,又是给破格提拔入破军、故还未怎么见识到官场裒谛的缘故,即便地字营里关于柳靖云身份的推测已然出炉了至少数十种,寅队队长也仍旧维持着初识当日的率性、冷淡与戒备,不刻意亲近也不如何礼待,可说是整个地字营中唯一一个将柳靖云当作寻常人对待、行止间亦见不着分毫企图的人。

——但这样的齐天栩,却也正是柳靖云入地字营至今唯一一个有意深交的人。

倒不是说他从小没被打过脸落过面子、所以一见到有人对他不理不睬便稀奇得忍不住往上凑;也不是说他腻味了逢迎拍马、勾心斗角,所以对性情真诚而毫无心机的人格外向往……这个世上本就不是只有好与坏、是与非,心性单纯诚挚的人也不见得就适合来往;怀有企图的人也不见得就万恶不赦。他之所以将齐天栩视为特别,一是因为彼此间必将产生的诸般牵绊、二则是出于对其人的诸般好奇……而像齐天栩这种防备心重却又无甚心机、一派未受俗世「污染」的类型,比起他一贯的长袖善舞、虚与委蛇,顺其自然、以静制动无疑是更好的方式。

正如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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