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许我如梦浮生_分节阅读_1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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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人来过?”

“大公子在抢救的时候来过,手术结束就走了。”

“我妈呢?”

“夫人已经歇下了……不知道她的助理会不会通知她。”

顾家臣注意到,任啸徐提到“我妈”两个字的时候,陶与悦的身体不自觉地一抖,被她压在手下的棉被起了几个褶子。

她的手指修长,因为憔悴而干瘦,看上去皮包骨头,犹如枯枝。顾家臣只觉得触目惊心,那手指肤色过白,乍一眼,还以为是森森的白骨。她的两颊已经瘦的凹陷,眼眶黑重,柔润如丝的秀发变得干枯,乱糟糟地搅在一起,显然,抢救结束之后没有人来帮她整理过头发。

没有人,她的贴身女管家,从陶家过来的那位老保姆……她身边所有亲近的人都不在。

她的手背上扎着针。顾家臣的目光顺着她的手背往上,一个不大和谐的痕迹映入眼帘,白色的条纹病号服被割裂成几块不规则的三角形,交叉错落。那痕迹纠缠在她的手臂上,如同缎带一般。

那是一条绿色的捆绑带。

陶与悦的四肢缠着富有弹性的、军绿色的捆绑带。那一抹浓烈的绿色隐藏在一片雪白之中,只露出了一个角落,好像兔子嘴里叼着的一颗绿草一般。带子上复杂的编织纹路仿佛某种武器,散发的绿光刺痛了顾家臣的眼睛。

这是一个孕妇。这是一个四肢被捆绑在病床上的孕妇。这是一个企图自杀刚刚被抢救回来的,此刻正被捆绑在病床上的孕妇。她另一只手的手腕上缠着厚厚的绷带,微微隆起的腹部鼓出的一个半圆仿佛一张人脸,时而带着嘲笑,时而面无表情。那一道圆弧非常坚硬,然而淡漠,散发如铁一般的生冷。

任啸徐把顾家臣拉到身后,快步走到病床边去。陶与悦只是凝视着一个未知的方向,并不与他对视。顾家臣揪着心口听任啸徐缓缓开启双唇,他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古老的洪荒而来。

“你不需要这样的。”任啸徐使用了非常官方的开场白。

陶与悦并不搭话。

“我母亲好不容易才同意让你做你喜欢的事情,让你画画,你却做这样的蠢事……之后的几个月恐怕你都没办法碰画笔了。”

陶与悦猛地转过头来对上任啸徐的眼睛,目光炯炯,似乎怀着仇恨;然而她的嗓音尖锐嘶哑,好像失去了母亲的绝望的孩子:

“怎么你觉得我现在还能再画吗?NO,NO,NO……”她一共说了三个“NO”,一边说一边连连摇头,目光低垂下去,如同折翼的蝴蝶,跌落在抱着厚重纱布的手腕上——那是她的右手。

“我不能再画了。医生说,我的手筋断掉了,接不回来了……我的右手再也拿不稳任何东西,包括刀叉,包括筷子……我这一辈子都不能再碰画笔了。”

她说得异常平静,目送自己的右手缓缓离去。从此后,她再也抓不住缤纷的油彩,抓不住铅芯和赭石,光线和阴影、透视和框架……都渐渐地消失在她的世界里。

任啸徐无奈地笑着道:“那你何苦给自己那一刀?你明知道可能会有这样的结果。”

陶与悦又恢复了最初的模样,目光洒向不知道哪个远方,出着神。她没有回答任啸徐的问题,那一瞬间顾家臣恍惚觉得,她和他们身处不同的维度,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仿佛触手可摸,却又无法沟通。

“母亲应该会来看你,最迟明天早上会过来。还有三个月了……请你忍耐。”任啸徐并没有出言安慰,他简单地述说了一个事实。

陶与悦不屑地盯着任啸徐,目光犀利如同钉子,想要把耶稣永远钉在十字架上,说:“一丘之貉。”

陶与悦受了很大的委屈,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顾家臣只觉得心中在滴血,那些血浸染了堵在他胸口的那团棉花,如同盛开的曼珠沙华,然而氤氲着死亡的气息。他一直不愿意承认,他自己的幸福是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他也不希望任啸徐因为他而背上什么罪孽。

而任啸徐并不否认。

一丘之貉。是的,他们都是坏人,整个任家。

他们把这个女人当作利益的工具,当作生育的工具。他们一开始仁慈地欺骗着她,让她以为自己会嫁入一个幸福的天堂,然后告诉她,等待她的是富丽堂皇的监牢。任家大宅,那座奢华的建筑物,里面有给她的,童话一样美丽的房间。房间里放着她的婚纱,和她的王子。然而如梦幻一般的婚礼之后,王子从来不曾再出现,她跌入了冷酷严寒的冰雪深渊,四处弥漫着黑暗,洁白的蕾丝只是腐烂的鲜血。

一切都是因为腹中之物。

她知道,他们想要的不过是她腹中的这个孩子。这个孩子有着优良的基因,他或者她的身体里,留着任氏的血液。面前的这个清俊男子,是腹中孩子的亲叔叔,他们一脉相承。而这个孩子的血亲,却带给他的母亲以无尽的痛苦。

一开始的欺骗她早已选择了原谅。那么美好的一段感情,即使失去了,起码她曾经拥有过,也会是美丽的回忆。直到确定自己怀孕的时候,她还怀抱一丝幻想,希望孩子的父亲,能够看在这个孩子的份上,和她重新开始,和她谱写一段哪怕不那么幸福美满的爱情故事,细心地呵护他们的婚姻,让孩子在一个健康快乐的环境里长大。

这应该是所有父母的心愿,不是吗?至少陶与悦是这样觉得的。她从小到大,父母就算感情出现了问题,也不会在子女面前露出不和谐的表情。哥哥纵使三妻四妾,也会和正妻相敬如宾。她以为就算没有感情,就算是为了利益,至少任家也会维持这种表面上的秩序。如果要代代相传,那么在小孩子面前,至少应该有所隐瞒不是吗?就算演戏也应该多少演一演吧!

可是她发现,她的丈夫,这个孩子的父亲,好像一点也不在意自己要当父亲了。他身上没有丝毫父亲的温情,他开始甚少回家,回家也基本上不会和她呆在一起。他和她见面连一句客套话也不说,只是单纯地叮嘱她,好好养身体,把这个孩子生下来,我不介意你生一个男孩或是女孩,只要是任氏的血脉。

他已经连最初的欺骗,和最后的敷衍都尽数收起来了。

都说人生如戏,有些事情全靠演技,可是有时候你就是不愿意演,不愿意把自己的心,包上那一层伪装的膜。

也许就像任啸徐说的那样吧,他哥哥,始终是沉不住气。可是如果让他来选择,他会不会这样做呢?和一个选定的女人结婚,生下孩子,然后再回到他爱的人身边?

他应该……从一开始就会反抗到底的吧。

任啸徐和他哥哥不一样,他有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性格。一个家族总有人要来承担这样的责任吧?他只是很绝决地把这个责任推给了他的哥哥而已。谁让你是老大呢?就算先一秒钟出生,命运也会变得不同。

陶与悦知道丈夫有一个爱人,他每天心心念念的都是那个人。她也不管那个人到底是男是女。有那么一瞬间,她感受到了一种深刻的嫉妒,为什么老天总是不从人愿?她的丈夫不爱她,也就罢了,还要出现那样一个人,把丈夫敷衍她的心情都彻底夺走。她恨那个能够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占有自己丈夫的人。她觉得老天太不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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