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雍高帝纪_分节阅读_1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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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忽然一把将木牌攥在手里,猛地弯下腰去,脊背颤抖起来。他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只是无声地抖着。夜色静谧,风吹过草木,远处的虫鸣声轻轻浅浅地响起,暗淡的烛光将他弓着的背影拉得好长。片刻后,他又缓缓直起身来,似乎已恢复如常。

王晟捏着这方木牌回到案边,将上面收拾干净,只留下几封奏疏,摊开来摆在案上。这是群臣所拟的谥号,他要从中选出一个,作为刘符从今往后的名号。

桓、明、宣、襄、元、昭……

二十年前,他怀着一腔滚沸的热血,为自己取了名和字,从此投身于熊熊的烈火与滚滚的波涛之中。二十年后,他又要重新再起一个名字,为这烈火滚过的余烬与大水冲过的洪痕亲手盖棺。

保大定功、威强恢远、辟土斥境、拓地开封——

就谥“武”吧,他想,王上会喜欢的。

次日起,王晟以天子年幼,遂代为摄政,总揽国事。

新王登位,雍国却并未从此稳定下来。这个以刘符的个人威信建立起来的庞大王国,终于随着刘符之死而摇摇欲坠,行将四分五裂。

梁预在建康称帝的消息引得朝野一片哗然,群情激奋之下,大家却都心知肚明,朝廷此时根本无暇他顾。果然,五月,代州叛乱。六月,庐州叛乱。九月,青州叛乱。战火在疮痍未复的北方大地上重新燃起,叛乱的规模不大,却如同在纸上烧出洞来,如果放任不管,这洞便会越来越大,直到烧尽这一整张纸。

王晟坐镇长安,居中调遣,快马整日往来于长安城外,这中间既有朝廷文牒,也有朝臣密信。外患未弥,朝中又暗流涌动,雍国俨然成了一滩浑水。澄清宇内、整顿朝纲,于王晟而言并不是什么难事,他却中心忧急,不得安坐——长江以南,还有大片的国土尚未统一,偌大的国家,还有无数的事情等着他去做,他现在却不得不将生命消磨在这些事情上面。

但他还能活多久呢?

不过事情总要一件件地做好,他是强毅之人,壁立千仞,总还要猱身而上。他内抚朝臣,外调军马,不过十二月底,最后一处叛乱便终于平定。

刘符之死,让雍国如患隐疾,魏达之乱,又沉重地打击了朝廷的威信,使得这病一下子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各地叛乱,就好比发出疮来,如今痈疽已破,脓血流干净了,病也就好了。

国家的病好了,王晟却病了。他躺在床榻上,扭头见外面正下着雪,于是拨开被子,扶着床沿缓缓站起,披上大氅,昏昏沉沉地走到院中。他扬起头,大雪落在他脸上,如同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抚摸着他,仿佛十分温柔。北风却像刀子一样刮着他的骨头,他披着厚厚的大氅,却和那个时候的一身单衣没有区别。他拢拢衣服,踏进雪中,站定身子,举目而望,只见四野茫茫,彤云万顷,昏昏而不见日。

多好的雪啊,就像那日渭水边的大雪一样,就是这雪让渭河结了冰,让他能过得河去,终于到了雍军的大营。可他知道,不一样了,不一样了……银光洒尽之后,太阳再不会升起了。

他的手心里、肩膀上,再没有了那一轮煌煌红日,如今他拼尽全力托起的,已是一个摇摇欲坠的巨大屋顶。他似乎变成了一支高大的独木,在这重压之下,听着自己的身体发出行将崩摧的咯吱声响——可他若是松开手,一切都将分崩离析。

“丞相,您怎么出来了?”

李九端着一只碗,里面还冒着热气,见了王晟,忙扶着他往屋里带。王晟却不动,指着小池道:“我病了的这些时日,鱼都瘦了,是不是你们疏于照料?”

李九心道,您不看看自己瘦成什么样,还说鱼瘦呢。他托住王晟的胳膊,“冬天到了,鱼瘦点也正常,开春就胖回去了。”

王晟借着他的力气走回去,大概是身体不行了,站了一会儿就觉得疲乏。他没再回床上,而是坐在了案边,李九把一碗热气腾腾的南瓜粥搁在案上,利落地替他脱了大氅,将那只红色的小手炉塞进王晟怀里,又拨了拨盆里的炭火。

王晟看着他上下忙活了一阵,突然道:“李七已去羽林军任职了,你不想去么?”

“啊?”李九扭过头来,拍了拍手,笑道:“不了,我看丞相这边更缺人。”

王晟微微一笑,李九总觉得他这笑凉凉的,没有什么真意。以前这种时候,他就愿意东拉西扯,找些和刘符有关的话题,再看王晟闻言慢慢变换了神情,他自己却完全不知。

但现在再也不能了。

“丞相,”李九干巴巴地道:“趁热用些粥吧。”

王晟低头去看案上的南瓜小米粥,一碗黄澄澄的,让人看着就觉得甜糯好吃。他却很是看了一阵,才慢吞吞地将碗捧了起来。李九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着王晟喝粥,想等他喝完之后将碗收走,但看着王晟的样子,不知怎么,他觉得这碗粥好像永远都喝不完似的。

“丞相,要是吃不下,就别吃了。”他忍不住道。

王晟不做声,仍闷头吃着,慢慢地将最后一口粥挖净才道:“身上没力气,还是多吃点吧。”

王晟难得能这么想,李九却反而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从案上拿起空碗,果然看到王晟拿手轻轻拍了拍在案旁垒起的两摞公文,似乎在比量着病中积攒的文书有多厚,然后便拿过一本,翻开看了起来。

他是为了能做事,才吃得这样努力的。

李九默默地看了一阵,然后便端着碗出去了。如果先王还在,他想,现在恐怕又要扔桌子了吧。

从先王死后,王晟便再没人能束着了,他动不动就伏在案边通宵达旦的样子,让李九在一旁看着都觉得心酸且心惊——他就好像拧着自己的两头,要把最后一滴心血也沥出来一般……他这是要逼死自己啊!

他听说这大半年里,王晟主事从无纰漏,即便是先王刚晏驾的时候,他也照常理事,部分如流,以一人之身将这辆几乎失控的巨大马车拉回正轨。众人敬佩之余,难免感叹丞相凉薄。但李九常在王晟身边,对他再清楚不过,他知道自从那时之后,王晟就已经垮了,徒留一副病歪歪的空壳,有精气却没有人气。

他真希望丞相也能像他们一样哭一哭,哪怕流两滴眼泪也好。

入夜,李九抱着手臂倚在门口打起了瞌睡,也不知睡了几觉,内室的烛火还亮着。他偷偷探头去看,以为王晟还在看着文书,却见他正支颐而眠,一直抱着的小手炉不知什么时候滚到了脚边。看来丞相也有困了的时候,李九轻声走上前,想叫王晟去床上睡,于是取了件衣服,披在王晟肩上,王晟果然便醒了过来。

夜里太静,李九忍不住也压低了声音,“丞相病还没大好,还是早些歇息吧,不然天就亮了,又睡不成了。”

王晟愣了一下,随即有些赧然,“我竟打起瞌睡了。”

“丞相不是明日还要去看水堰么?还是上床睡一会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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