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委蛇记_分节阅读_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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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抬头望着自己年轻的叔父,轻声道:“叔父的耳提面命,侄儿深藏在心,不敢或忘!只是方才……只是看到叔父受伤流血,心里顿时乱了分寸……”

“你是上过战场的人,看到这点小伤也大惊小怪不成。”雒易挥手让大夫退下,注视少年稚气未脱的脸庞,“你若真懂得为我分忧,就应该将我交代的事办妥——雒宁的婚事到底怎么样了?”

雒无恤脸色一变,低头道:“婚礼已经如期举行。我日前以雒氏的名义邀请代氏族长来常山赴宴,刚刚收到回复,代氏已许诺动身前来……”

雒易道:“我倒是听说送亲途中出了波折?”

“……是。送亲队伍在鹤鸣丘遇到强盗,险遭不测,幸得代氏族长恰好率族人前来迎亲,这才转危为安。阿宁并未受伤,只是……受了些惊吓。”

“鹤鸣丘……”雒易脑海中掠过地图上的方位,模模糊糊似是记起了一件事,但不及细想,就听雒无恤道:“侄儿考虑不周,愿叔父责罚。”

雒易道:“送亲的路线,你可曾事先派人细细勘查?又派了多少兵力陪护?路途经过郑氏的领地,你是否又有事先登门拜访过郑宿?”

雒无恤一时语塞,头埋得更低了。雒易道:“智者千虑,犹有一失,何况像你这般粗疏!与代氏联姻一事意义重大,假若伤了新娘,误了婚期,后果不堪设想。你回去反省反省,再好好考虑下一步该如何打算。”

“是。”雒无恤顺承地应了。他看着雒易案前翻开书册,面目在灯影下显得遥远又模糊。这已经是送客的信号,但他忍不住讷讷开口道:“侄儿驽钝,给叔父添烦了,希望叔父多加指点……”

雒易顿了顿,淡淡道:“我又能指点得你多少?你终有一日要独当一面。你资质不差,多多磨练心性,定能光耀雒氏——我亥时还要进宫面见国君,你先退下罢。”

雒无恤一迈出门,身上少年人的毛燥和低落便一霎褪尽,那沉稳果敢的神情,与朝堂之上老谋深算的政客几乎毫无二致。

“桓果回府之后可有什么动静?”他低声问询身侧的心腹。待看到坐在廊下、托着下颌发呆的沈遇竹,立刻止住了话锋。

“你怎么会在这儿?”他问道,瞥了眼雒易紧闭的房门。

“是雒易叫我过来的。”沈遇竹不疾不徐地站起来。他好像意识不到在雒无恤面前直呼其长辈的名讳是何等失礼,温厚地朝世子笑道:“还没来得及让我把绿耳刷洗完呢。”

雒无恤从上到下打量着眼前的青年。作为一名马倌,沈遇竹未免太过文雅清俊,作为一名嬖幸,他又没有一点娇娈妖媚的自觉。自从雒易成为家主以来,雒易的一举一动雒无恤都急于效仿,唯独他这奇异的嗜好,总让雒无恤百思不得其解,避之唯恐不及。

雒无恤冷淡道:“叔父在忙,你可以退下了。”

“一仆不堪二主,世子的命令,恕阿竹难以听从。”

雒无恤眯起了眼:“你这是在顶撞我?”

“区区一介马倌,不敢顶撞世子。”

雒无恤哼了一声,“行了,哪一个马倌能像你这般登堂入室?明人不说暗话,你若能老老实实做好你的本分,或许我可以考虑向叔父进言,废除你的奴隶身份……”

沈遇竹微微一笑,“轻诺者寡信,世子,你还是不要插手我的事比较好。相信我,你爱莫能助的。”

这语气温和,含义却仿佛极度轻蔑,令雒无恤大为光火:“好个奴才!你也知道我是世子?待我继承家主之位,还教训不了你不成!”

沈遇竹大笑起来:“世子,你何时能继承家主之位?待到雒易百年之后吗?哈哈,若他有幸英年早逝,我——这个卑贱的奴隶,也早就为他殉葬去了,你又要到哪里去教训我呢?”

“你!”雒无恤不由气结,眼睁睁看着沈遇竹对他一施礼,推门进了屋,脸上犹自带着最叫他介怀的笑容——那种温柔恭谨、毫不设防的笑容。

他还记得那日雒宁跳上他的书案,双颊绯红,乐呵呵对他说:“哎无恤,你见过府里新来的马倌了吗?——他好俊啊!”

这句话让雒无恤本就因彻夜苦读而焦躁的心情更加糟糕了。偏偏雒宁毫无知觉,在他耳边喋喋不休:“不止如此,你猜我发现了什么?你记不记得几年前我跟你说过绛都那个青岩府门生?你绝对想不到——他就是我们的马倌!哈哈哈!你说,既然他是雒氏的奴隶,是不是我叫他做什么,他都得听?”她黑溜溜的眼睛狡黠地转了转:“你说,我可不可以……把他叫进我房间,让他先这样这样,再那样那样……”

“荒唐!”雒无恤把书一摔,“你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说话怎么这么不矜持?”

雒宁吓了一跳,缓过神来,立刻伸手过去掐揉起弟弟的面颊:“你学叔父的气势学得还挺像,差点被你唬了去!”

“……我才是搞不懂!你是中了什么邪?”雒无恤躲着姊姊的魔爪,一边愤愤难平地说,“这种人怎么能留在身边?虫蜂尚且可以伤人,何况一个心怀反心的青岩府士子?假若不能重用,就该杀了他以绝后患,怎能、怎能……叔父到底在下怎样一盘棋?”

雒宁笑嘻嘻道:“你少杞人忧天啦,没看过史书上写的么?真有反心的人,要么疾言怒色,詈骂不休,成日里撒泼打滚、上吊绝食;要么卧薪尝胆,苦大仇深,夜里磨刀霍霍,白日里还不忘装出一副吮痈舐痔、唯恐伺候不周的谄媚相。哪会像他那般,该吃吃,该睡睡,容光焕发,神采奕奕,谁也不讨好,笑起来却那样温存!其实他早就对自己的处境认命了吧!再者说,这世上还有人能在叔父的眼皮子底下兴风作浪?你不放心他,也该放心叔父罢!”

雒宁舌灿莲花,竟也将这番胡搅蛮缠说得挺通。但是雒无恤内心深处,仍隐隐有着强烈的不安。或许这担忧的源头,从来就不是那个手无寸铁、势单力薄的白衣士子,而是……

他转身望了眼紧阖的房门。

沈遇竹推开门,缓步行至案前,屈身叩头。

雒易从满案的文卷后抬起头来,看到来人,立刻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你脏死了。”他嫌恶地望着他。

沈遇竹饱含歉意地笑了笑:“来得匆忙,没来得及更衣。”说着,他站起身,一面解下发带,走向了卧房屏风后的浴桶。

雒易听着屏风后传来的水声,提笔看着眼前曲折的文字,不知为何,再也沉不下心来思考。直到沈遇竹走出屏风,在案前跪坐下来。他穿着雒易的月色曲裾深衣,身体和发鬓都泛着温热水汽,皮肤又洁净又红润,如一只最适宜放在案砧上的鱼。

沈遇竹浑然不觉自己任人宰割的处境,只饶有兴致地注视着雒易手边一封石函,里面置放着几枚形制奇异的簇新钱币。

雒易似乎并没有看他,却随手拣出一枚,掷到了沈遇竹的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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