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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第 63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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住宅毗连,但这两屋的主人却一直到被同一人召见时,才终于碰了面。

屈颂是在中山国的长公主金殿寝宫里见到素女的,她手不释琴,抱琴而来时就被正侧卧在胡床上下棋落子的公主讥讽了一顿。

“清高的琴女先生,你把那把无人稀罕的破琴放在你的散花阁里没有人会在意,偷你的琴。”

晴冉字字像针刺得素女很不舒服。

屈颂看出了素女的极不自在,侧身,朝她走了过去。

“素女先生,又会面了。”

素女一阵惊讶。她的纤纤十指紧扣着琴箱,片刻后,她认了出来面前青衫清秀的“少年男子”,是她在晋国所见的常跟随在公子长庚身边的屈颂。她险些便要问,你怎么在周国?

这时,晴冉落子的声音无比清晰地传了过来,还杂入她讥诮的笑声:“屈先生得遇明主,就巴巴跟着来了,也不知是雄是雌,教人好生疑惑。听晋国里的传闻,好像是公子长庚……哦不,应是晋侯长庚,在他还是公子时遇上了一场荒唐得无药可救的骗局,好像是他身边至信之人突然被人揭发了出来,原来打从她入宫之时起,就是抱着目的故意在欺骗晋侯。”

屈颂微微颦眉,心中有些不快。

她自知寄人篱下,因为中山君的恩情,不好因为这只言片语就顶撞他同样身份尊贵的妹妹,那样未免太不识好歹了一些。

可是她却也不觉得,她到了俨如丧家之犬的境地里,还需顾忌什么上下尊卑。

晴冉的话越来越难听:“晋侯察人不明,竟至于教身边之人瞒骗了如此之久,真不知是该说他愚昧如猪,还是说你这个东西手段高标。我们中山国可不比晋国势大,禁不得这样的人愚弄世人。可我兄长最近却也不知吞错了什么药,竟把一个不男不女的,和一个被两国君王公子所遗的东西都弄了进宫来。”

高傲冷慢的公主把火狐色木兰纹短裾底下的一双纤细的腿散漫地抬上了胡床,落子之后朝她们扫了一眼,不屑地一笑。

屈颂移了一步到素女身前,“公主如觉屈颂不堪,便让中山君立马释了屈颂,离开中山。话不必如此难听。在屈颂还人事不省时,中山君便率先出手,把屈颂从前往雒邑的马车劫了下来,这件事本就非我所愿。公主,你既觉得中山不比晋国势大,那么也请你谨慎说话,若是再宣扬下去俾众周知中山窝藏了晋国罪人,晋侯会作何想?”

“你!”晴冉咬牙。

她蹬着火红的镶两环白玉明珠的长靴从胡床上走下,几步走到了屈颂身前,伸出一条胳膊去扳动她的肩膀,可屈颂的力气哪里是一个娇弱公主所能撼动,她动不了,气恼至极,红云上脸,立马踹了屈颂一脚解恨,才转到素女面前。

她的大眼睛一动不动盯着素女,利口道:“遮遮掩掩做甚么!把你的面纱拿下来!”

素女却也不肯动,不听话。

晴冉大怒,“怎么,我乃堂堂中山公主,还看不得你一个贱人的嘴脸了?来人,替我把她的面纱摘下来!”

左右宫婢目露凶光,跋扈地一哄而上,素女躲避不及,露出惊惶的神色,屈颂眼见这几个粗手粗脚的婆子一哄而上欺负素女,伸出了两臂以身翼蔽素女,不许这些婆子婢妇们靠近。

她一个人不通武艺也是螳臂当车,晴冉终于感到快慰,坐到了胡床上啜了口茶,看屈颂在几人的拉扯底下吃瘪。

屈颂被几个婆子婢妇扯得左摇右晃,不留神素女的面纱都被扯了半角,素女惊慌失态地躲在屈颂的背后,捂着面纱紧紧不放手。面对晴冉的以势压人过分至极,屈颂往后退了一步把素女护着,大声道:“公主听我一言,不能强逼素女摘下她的面纱!”

晴冉嗤笑着仿佛完全没听在耳中。

屈颂被这几个嚣张可恶的婆子扯得头发都落了十几根,束发的黛青绢丝头绳落了下来。

这般明眸皓齿,肤白若玉,哪里像个男人了?

晴冉吃了一惊,也没料到晋国的国君眼瞎至此,被一个完全不像男人的妇人骗了一年之久。

她怔怔着,蓦然便听到了屈颂大声的严词:“晴冉公主,昔素女在越国,越君荒淫,却也未曾让她摘面,她跟随九公子两年,九公子未得强迫素女,终是没有一睹真容,其后又前往晋国,连时为公子的长庚也好奇素女真容,却没有出手相逼过,难道在今日你们中山,她就要受到奇耻大辱吗?焉知九公子深爱素女,不会对中山盛怒!”

晴冉心神凛然,大吃一惊,连忙摆手让这几个婢妇退去。

这几个婆子撤开了手,把屈颂和素女松了下来。

晴冉又惊又怒,冷冷地瞥着屈颂说道:“我不知,你这个东西,和这个琴师明明已经落魄了这个地步,怎么还能借别人的势来唬本公主的!但看在兄长的面上,我今日放过你们,滚出去!”

她气得胸脯起伏,花容变色,玉指往殿门外一指,让她们赶紧滚。

屈颂不再说话,把地上掉落的发绳捡起,一手拽住惊魂未定的素女的纤细皓腕,把她拉出了公主的寝殿。

素女的呼吸很急,目光发直,心悸未平地就到了散花阁,这里的人得知这两个先生开罪了公主,竟一个也不敢上前来问她们为何弄得如此狼狈,更不敢伺候着,屈颂索性就把门关上了。

她背过身,对素女说道:“这是中山国,是灵寿,已不是越国,更不是九公子身边了,你要学会自保,就必须把你作为琴师的骄傲卸下来,面对晴冉和这些宫人的刁难,一味地避让和不屑为之,反而会让她们更气焰嚣张。我从前吃过这样的亏惯了,现在明白过来,有些东西,让不得,忍不得,焉知他人不会恩将仇报,你的端正自重在别人眼中反成为攻讦你的靶子。想要活命,还是好自为之。”

因为师父的救命之恩,和师父确实偏心,她自小对荆月百般忍让,可那又如何?最后荆月不顾同门之谊要置她于死地。

让了,结局也未必是好。

屈颂背身说完这句话,她沉默了片刻,松了口气:“我其实真不知,你留在中山的初衷是什么,我觉得你不太像是会为了男人而绊住自己脚步的女人。”

她要拉门出去,身后却传来素女饮泣的声音:“你呢,你为什么留在中山?你爱的人不是晋侯吗?”

屈颂回眸,只见一片黯淡不见光的阴翳处,素女还紧紧抱着她师父留下来的那把古琴,双眸猩红而幽怨,哭声低微而清晰地传入了屈颂的耳朵。

说到长庚,屈颂的心黯了黯,她低低说道:“我已是走投无路。可你不一样的。”

“我是一样的。”素女不断地抽噎着,轻声泣着。

姬九他早就不想要她了,才会把她抛弃。

他从来也没有问过,她其实根本不想留在这个地方,就算归隐山林,也是她琴技大成之后的选择,而远远不是现在。

素女护着颅后面纱的手,慢慢地把她脸颊上那覆着一层淡紫的泛着一缕缕银光的纱绡摘落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这个场合,本该是让九公子屏住呼吸的场合,屈颂竟也有些不敢呼吸了。

素女的面纱上的眉眼生得极美极美,风露清愁,似瓶中水仙。不论任何人见了她的眉眼,都会想象她面纱底下的真容到底有多美,她亦相信拥有了素女两年的九公子曾不止一次地幻想过她的容颜,但最终他都没有这么做。素女美丽孤傲,身体上仿佛长满了剑拔弩张的芒刺,谁若是动,她便竖起一身的芒刺戳人心肺。

她的自我保护恰恰伤害到了身边最关心、在意她的人。

连正面对着现实的屈颂也不敢相信,素女竟会有朝一日,主动在自己面前把面纱扯落。

可是,那半张脸下的,令人遥想羡煞的容颜,并不如想象之中那么姣好无暇,相反地,它是如此的丑陋。这半张脸上刀痕交错,毫无规律,把所有本该白净玉腻的肌肤割裂得没有一寸完好之处,且伤口上似乎又涂了某种药物,致使得皮肉溃烂,痕迹如狰狞蜈蚣,任谁看,都几乎是一场令人倒胃的噩梦。

屈颂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着原来是如此容貌的素女,难掩震惊。

可她眼中的惊愕也深深刺伤了素女,素女的瞳孔仿佛都为之紧缩起来,她看了眼屈颂,紧张而慌乱地又把面纱戴上去了。

面纱戴上后,那个冷漠而孤傲的琴师又恢复了从容。

“素女,你的脸——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她皮肉可怖,但屈颂依稀能看出她那姣好的轮廓,原本该是一个风华无双的女子的。

素女抚了抚面纱下疤痕凌乱可怕的脸,垂目,低低说道:“我自己毁去的。”

“为何?”

素女把从不离身的琴放在了案上,她背向屈颂,嗓音还带着哭泣的喑哑,不疾不徐地传了过来:“你也是女子,知道要在荒淫好色的越王手中全身而退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时的女人不重贞洁,并不太看重委身于哪个男人这种事,即便是嫁了人,若有不如意,也可以奏请衙官废除婚姻,二嫁依然风光。因此,恐怕大多数女子面对素女的处境时,都不会用毁去自己的绝色容颜作为代价求存。说不出这两种选择哪一种更高贵,个人抉择罢了。

其实也很是悲哀。

所以屈颂一直觉得,做女子仍然并没有什么好,这个天下所有至高的权柄,终归是握在男人的手上的,女人身不由己没得选择。

素女似是洞悉了她的想法,转过面,接着说道:“选择并无高低贵贱,只是我不想委身给那个老淫.虫罢了,我对自己毁去容貌的决定从没有后悔过。越王那种好色淫徒,见了我也只会唾我一口,骂我一句‘恶心’。为求自保,在越王宫中我其实从来没有把面纱戴上去过……”

“在越宫的岁月水深火热,我迫切想离开那个地方,所以在九公子身上下了注……”

素女无意地喃喃着,至此仿佛终于回过神了,声音戛然而止。

屈颂顿了顿,说道:“我明白了。”

她可惜素女被毁的容貌,但没有权利置喙她的决定。

“你好好休息吧,时辰已不早了。”

她转身走了出去。

散花阁外是等待了片刻的白衣如雪的中山君聆泉,他立在一株紫薇树下,负手凝视着缓步行来的青衫落拓,狼狈不已的屈颂,看着她伸臂过头顶把散乱的长发扎成一束,等她过来,他错开半步,截去了她的去路。

如屈颂所想,他是来致歉的。

为他冲动嚣张的胞妹。

屈颂看着聆泉,道:“我未曾受伤,因此也不必中山君纡尊降贵的道歉。”

她很客气,聆泉不知为何,总感觉到心中万分不适,感到有一种扭曲的难言之感在胸腔里蔓延开来。似乎因为自己的妹妹,她往后重重地退了一大步,这段时日相处下来磨合得已有了一些默契的关系,被晴冉冲动地一把打破了,让聆泉不由地有些迁怒于她。

“屈先生不要这么说,日后,寡人回安排人护卫听涛阁,若有风吹草动,寡人会立即知晓。寡人保证,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

“但愿是如此。”

屈颂说道,回身看了一眼紧闭的纱帘卷门。

她心知肚明,素女心中所住之人不是那个温文尔雅、对她爱慕极深却又深深隐忍的九公子,而是与她的师父琴瑟相和风华高蹈的中山君。

而她自己越来越有一种危机感了,她直觉中山君对她有一些不一样,没有明证,难以言说。

……

王后燕容正把新涂的眉黛展示给铜镜看。

她病体恹恹,终日面颊消瘦无色,染上了醉人胭脂之后,把那股沉沉的死气遮去了不少,显得多了几分明艳。

她坐在镜台前打扮,着耳珰,戴金钗,身披孔雀羽锦裘,华艳无双。

燕容的身后正跪坐于毡毯上逗弄小侄儿的晴冉,在公子羽开始自己玩手里的玩偶之后,她的心思收了回来,并想到今天白日里那两个来历不明的女人教自己吃的瘪,实在耿耿于怀,难以咽下这口气。

可是王嫂对着铜镜已梳了一个时辰的妆了,也不知王兄不来,她弄给谁看。

除却刚回宫时例行公事地涉足了一回王后寝宫,王兄这些时日很少来,来也是看望羽儿的,对王嫂甚少关心,明明王嫂都已经……

晴冉愈想愈是不平,恼恨地一把捶在了红案上,砰声大作,小羽儿吓得顿时扔了玩偶哭泣起来,奶娘一把抱住他,怎么哄也哄不住,晴冉这时更怒了,痛斥了他一句:“没用!”

燕容直摇头,让奶娘把孩子弄到自己的怀里来,奶娘依言照办,递了一块北燕特产的奶酪过来,羽儿咬在嘴里,一会儿就不哭了,在娘亲怀中乖乖地靠着吃奶。燕容抚着他毛茸茸的小脑袋,对晴冉说道:“你也实是冲动了一些,他们毕竟是让王上奉为贵宾的客人,怎能如此莽撞失礼。”

教王嫂数落的晴冉更是抑郁不平,“可凭什么就得让王嫂受这个气!那屈颂扮作男人都可见一副狐媚样子,没听说么,连晋侯都教她迷惑得糊涂透顶不辨雄雌了,那个素女就更是可恨,九公子不想要了的人一甩手扔到中山来,成什么样子!一双眼睛已经勾人到了这个地步,还不知那张纱底下是个什么模样,怕就是故意藏一半露一半的,你知道男人最好这个。”

燕容失笑,摇了摇头,“不至于此的。”

“王嫂!”晴冉震惊了,“事到如今难道你还不明白么,这两个女人是怀有不轨目的前来的,她们知道了你的病!”

这些女人一早算准了中山王后身体染恙,以为有机可乘,在国君出使晋国之际,惦记上了中山君,这才一个个上赶着巴结过来。

“晴冉,你莫非还觉得,我亡逝之后,夫主会为我守灵终身不娶了?这是不可能的。我的病体你是了解的,”顾念到怀中娇儿,燕容把后面那话咽了回去,没有直言,她笑道,“在那个时候,夫主要娶谁,纳谁,都是他的自由。即便是现在,他要娶几个姬妾,莫说是我,就连北燕那边也不会有任何的异议,本来这就不过是人之常情。我也只是为夫主诞下了一个孩儿而已,哪里能够就霸占他的宠爱呢。”

可是晴冉仍然感到不平,“别的家世清白的女人,以后要进宫来,我管不着,但就眼下,此刻,这两个身份不明之人,不可以!”

“你啊……你能有什么办法。”

燕容抚着小孩儿羽的鬏鬏发髻,叹了一声。

“她们二人,一个出自晋国,让我们不敢擅动,一个,又是有着九公子作为靠山的,中山国小兵寡,又处是非之地,明哲自保为上,何必徒惹是非。”

晴冉一动不动地看着自己的王嫂。

王嫂是北燕贵女,作为公主嫁来中山的,以燕国和中山的国力而较,说是下嫁亦不为过,可是王嫂自来中山之后,却是如此温婉贤淑,嘉言懿行,阖宫上下无有不服,她服侍国君尽心尽力,更因为生产而落下不治之疾,眼看着身体江河日下,国君似乎并没有太放在心上,在这个当口还要远行,可是,王嫂依旧是如此大度宽容。

她能容忍,可是晴冉不能容忍,她的王兄实在是——太薄情寡义了!

晴冉咬着银牙恨恨地想道。

作者有话要说:颂颂这么早就开始保护嫂子了不错嘛~

下一章开始勤换地图,颂颂和长庚的再会面不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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