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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第 7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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桓黎在宫宴上依旧尽东道之谊招待着各国来使。

此时楚侯去后不久,摩拳擦掌已久始终没等到机会的秦国使臣雎的胆子大了起来,于席上开始与桓黎针锋相对,措辞多了几分激烈。

公子桓黎并不示弱,风度翩翩地见招拆招,雎贵为秦国使臣持符节而出秦川,背负众望,没有想到竟会拿不下一个公子,心中也是颇为吃惊。

他们机锋激烈,满座雅雀无言。

屈颂把腰间所藏的暗器与赤虎符摸了摸,对中山君说道:“你既想要全身而退,何必先惹晋侯,有他阻拦,这会是一件麻烦事。你的实力,你手中的甲兵和身后的战车,在晋侯的玄甲军铁蹄之下危如累卵,冲破,只是瞬息之间的事。”

中山君犹若不闻,他一直自斟自酌,此时清逸秀美的面庞之上,已浮出了一层宛如烟霞般的赤红,他徐徐起身,对桓黎说道:“请罪公子,寡人不胜杯杓,醉了。”

桓黎无暇抽身与他说话,应了一声,吩咐一旁惊魂未定的女史把中山君送出大殿。

中山君一手把着屈颂的左臂,半是威胁地把她拎出了鎏金辉煌的宫殿。一到外间,教干燥的冷风扑面地一扫,真假参半的醉意便去了大半。他的怀中紧紧扣着的手臂在不断地挣扎着,聆泉见了,微微失笑,但手里使了力气并不松懈,他的武力比起长庚自然是弱,但至少也有小剑师的一战之力,拿捏区区妇人自是不在话下,他不松屈颂就挣脱不了。

“中山君你到底是如何想的?你故意刺激晋侯。”

要是聆泉不蠢,就应该知道以长庚的脾性,他发作起来,中山与之对抗是以卵击石自取灭亡,根本没有一成胜算。

聆泉牵着她往层层的台阶下走去,眉睫微微垂落,掩藏住那一双宛如姣好无暇的玉石般的眼睛:“寡人是故意激怒他的。他曾经拥有你如此之久,寡人心中不忿,见了他便难掩涩味,况昨晚你又出去与他私会,寡人岂能不恼?你就只顾着他,不想想寡人的心境?”

他委委屈屈地说着,失落无比,屈颂听着却吃了一惊,头皮微微发麻,瞥眼两侧,果然有楚宫之中的女史往身旁退去,听到中山君这含着一丝埋怨的恍如怨夫般的话语,都惊奇地停了下来,一动不动地听着。

屈颂微愠,心中暗暗想到,这人不是比她会演多了么。

她反握住聆泉的手,把他故意拖慢的脚步扯快了一些,两人快步地转出了正殿中庭,往一侧缦回如蛇腰的廊庑走去,回廊两畔浓阴如云,横柯上蔽,穿行其间,几乎不见光亮,屈颂冷静地松开了他的手,这个时候,聆泉也如愿让她松开了。

才立定,他便微笑了起来,说道:“抱歉。”

他说抱歉,脸上却没有一丝歉疚之意。

屈颂道:“中山君说话常半真半假,屈颂都快弄不明白,中山君到底是什么心思了。”

“你就是不信寡人爱你?”他笑容不减,问道。

“难以置信。”

屈颂很冷静。

聆泉顿了顿,忽然发出了一声叹,“你这个性子竟会爱上别人真是神迹了,寡人真好奇那位晋侯对你施了什么药,教你沉迷至此。”

他看向欲言又止的屈颂,笑道:“不必反驳,你我心中自有数。”

屈颂没有反驳。

片刻的岑寂后,聆泉再度伸手,抓住了屈颂不盈一握的皓腕,揣在掌心,放入自己的怀中,“屈先生,寡人之所以敢得罪晋侯,是因为寡人把所有抵挡晋君的武力,都押在了你身上。长庚一人,可抵十万晋军,你之一人,可抵一个长庚。他不会伤寡人。”

屈颂明白了,“你是要逼我与晋侯决裂。”

“你不与他了断,寡人如何能得到你。”

他微微笑着,冲她眨了一下眼睛,说得理所当然天经地义。

屈颂扬起眼睑与他对视:“但昨晚,我已经与他说破了。”

“是么,”聆泉道,“寡人不瞎,他的心还全部都放在你身上,今日筵席上他的眼睛盯着你,一刻都没有离开过。”

“那是他的事。”

“但寡人只想让他不再想着你,退出这场角逐。”

聆泉的大掌温柔地裹着她的纤纤嫩手,慢慢地,在她的手背上落下了一个吻,真诚、恳求地望着她,一瞬不瞬。

他是个俊美脱俗的翩翩佳郎君,任谁见了只怕都心软如水,她一直很明白为什么素女跟随着九公子两年却仍对中山君无时或忘,这个人确实是令女人无法抵挡的。

屈颂闭了闭眼,“你想我怎么做?”

聆泉靠了过来,薄唇凑到了她的耳边,温和地、嗓音温润而低沉地说着什么。

“就这?”

“只这。”聆泉说道。

屈颂颔首,“我能办到。但希望到时候,中山君能兑现承诺,我寻到师父之后,还请中山君就此放手,不要再无谓纠缠。”

她停了一下,用一种平静的斩钉截铁的语气一字一字说道,“无论你情意真假,我在此立誓永不可能对中山君动心。”

“话说太满未必是好事,屈先生。”

聆泉面含失望,看着她道。

……

楚国盘桓了两三日,聆泉要在郢都赏景,领屈颂去了御果林,传说这片果林是现国君与王后三十年前初见之地。因为楚侯与王后的深情在九州传为美谈,成了不少闺中少女心向往之的美好故事,多年来御果林中游人始终不减。

加之到了这个季节,果林之中尚有时鲜果蔬,林外有寻常百姓开辟出来的几十亩碧绿菜畦,农家还提供腊肉以作烘烤之物,只需铜钱两吊便可饱食而归,因此在林中炙肉之人常逾百人。

聆泉来了兴致,教人把软毡铺上,解腰间金锁换酒与肉,便席天幕地地与麾下武士做起了美食。青砖砌成的灶,底下黄土掏至中空,炭火放入,青砖之上顶一块铜质盾牌,点油与酒,片肉架上,不消片刻便有肉香味飘了出来。

屈颂沉默地在一旁放柴,聆泉仰躺在狐绒大红软毡上,白衣上沾了几缕猩红的毛丝,他姿态闲逸地侧歪着,单臂支撑身体,把酒一盏一盏地往腹里灌去,千杯不醉。

“可惜先生不善饮酒。”

他叹道。

屈颂不为自己辩驳。

她酒力确实不太厉害,比不过长庚,也比不过这个中山君。从前伴随在长庚身边时,因为时刻保持警惕不敢放松,她从来不敢碰酒,以免露出醉态把一些不该说的泄露出去酿成大祸。但是真喝起来,七八盏之间她不会倒下。

可惜的是在聆泉身边,一样要保持清醒才是。

先片好放上去的腊肉烤熟了,油汁溅开,淋了一旁的剑师一身。

这个大剑师是曾经败在长庚手里的灰羽力士,此时他改换了装扮,扮成寻常的锦衣使者,他这个人看起来没有一丝感情,屈颂把肉烤好,他连王也不敬,取了肉便大口往嘴里塞,也不怕烫一样。

屈颂忍不住在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停留了一瞬,被他察觉到,抬起头凝视着,屈颂别过了脸,这个时候,这个灰羽力士开口了:“我认得你,你是公子长庚身边的女人。”

他说的是北燕语,屈颂一时没听懂,只好不解地看向聆泉。

聆泉笑道:“既是求助,怎么姿态不放低些?”

屈颂说道:“我不想知道了。”

聆泉侧身歪在软毡上,失笑不觉。见她还不理,自顾自地去扒起了柴火,聆泉伸手碰了一下屈颂的上臂,被她格挡开,他也不恼,发出了一声叹,说道:“他说,你是晋侯的女人。”

说完,他还有些埋怨,温和地笑着看向灰羽力士:“这话以后莫要说了。”

屈颂拨弄柴火的手停了一停,没说话。

他们这行人吃着嘴里的食物,这个时候,林外传来了一阵喧哗声。灰羽力士立刻警觉起来,抱剑起身朝着喧哗声传来的地方看去,只听到一片吵嚷,似乎是一个贵族正甩着鞭子在抽打下人,嘴里痛骂着:“什么腌臜秽物,也敢冲上来败了爷的兴致!抽死你!抽死你!”

屈颂也听见了,问道:“是有人在撒野?”

近日里因为多国贵使来了楚国,王下令封锁御果林,大夫以下不得入,今日在此游园的多是贵族,中山君名声则名声更盛,没有想到竟有人敢于聆泉面前跋扈至此。

灰羽力士两臂挥出,轻而易举就拨开了周遭看客,他们只见北地燕人魁梧剽悍的身材便发憷了,小声地埋怨了句,却不敢动,灰羽力士便看到,那个扬鞭打人的贵族,乃是一个三十左右的须发满面的北方汉人,不知来自哪一国,气焰嚣张至极,而地上不住哀嚎、浑身鞭痕的,匍匐着的低贱平民,却令人震惊,他的膝盖以下竟没有腿!

灰羽力士把人拨开,屈颂便看见了,那个失去了一双小腿和一双脚,已经完全爬不动了的气若游丝的人。她惊呆了,心仿佛被一支鼓槌重击了要害,她猛地起身朝着那边跑了过去。

“安?”

她失声说道。

贵族停止了鞭笞,困惑地看了一眼屈颂,也看见了她身后不远处正兴味浓郁,席地饮酒的中山君,顿时有所收敛。

而地上那匍匐着的犹如蝼蚁的命贱之人,浑身僵硬,极缓慢极缓慢地支撑起双臂,抬起头,用一种震惊瞠目之色,看向了屈颂。

他的双腿已失,一双大腿用藏蓝的缎布包裹着,掩去了可怖的情状。在见到屈颂之后,他的一双眼睛瞪得宛如铜铃,只看了一眼,想要说话,却发觉嗓子早就哑了,竟半个字也说不出,只是一个劲往前扑,拽住了屈颂烟青色的布衣下摆,求她救命。

“安,你怎么会在郢都?”

屈颂心生恻隐,可是她还没有缓过神来,安的出现实在是太令人意外。

而他的双腿……屈颂几乎不敢看,也不忍看。

当初他断腿之时,她是在军帐之中看着的,当时的安是那等鲜血淋漓的惨象,她无时或忘,因为自己同样也是一个欺骗了公子长庚的人,她没有一刻自安过。

安说不出话,只不断地朝她爬近,染了血的额头往她的腿上凑。

他在异国他乡无依无靠,被贵人如此鞭打责骂,看见一个旧时相识之人,难免会把自己当做救命稻草不顾立场地求她救命,屈颂曾把安视作同路人,确生不忍之心,便劝那贵人放过安,她愿意拿银钱抵偿他方才一时失手所犯的过错。

如果没有中山君聆泉在,这个贵族是不肯饶过安的,但因为他亦认出了屈颂是宫宴上中山君身旁的“宠姬”,因此不敢再起争执,借了台阶收了钱,这事便算完了,他把安丢给了屈颂,带着人转身离去。

屈颂把安从地上扶起,让一旁的人借出了一张软椅,把他置放上去。

安趴在软椅上,重重地喘着气,屈颂看着遍体鳞伤的安,低低道:“医者容后便来。”

她蹲下身,与之平视:“安,你到底是如何会出现楚国?这是晋侯的安排么?”

安看向她,剧烈摇头,这时中山的下人温让递了一碗水给安,安渴急了一把夺过陶碗喝了个精光,干涩得几乎要冒火的嗓子有所恢复,他充满倾诉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屈颂,把这段原委说了出来。

昔日,晋公子长庚折去了安的一双腿之后,见他已半死不活,武士随意把他扔在绵山山脚的一处乱葬岗中。

安被一场大雨浇醒了,他忍着肢体上剧烈的随时可能让他失去知觉的疼痛,刨坏了十根指头,才从乱葬岗的深坑之中爬出来,当时他血淋淋的几乎性命不存,幸得有善人路过相救。善人原是走南闯北的售卖皮货的生意人,带着一个受伤的安自是无法辗转,知道他的故地在楚国之后,就把他送来了郢都,之后便去向不知。

安南下投靠的亲人就是在这御果林外的一户农家,安不肯在亲戚家中吃白食,以免惹得婶子白眼刁难,坚持爬出来自食其力,为贵人们收捡留下的残羹冷炙,以免脏污了他们的衣衫,偶遇贵人大喜,还会打赏铜钱,如此吊命谋生而已。

安说得凄惨无比,周围所闻之人无不动容。

屈颂沉默地听完,看向了安:“你恨晋侯吗?”

安顿时激动起来,连忙朝她磕头:“奴不敢!奴哪里敢……”

屈颂想眼下晋侯也还在郢都,若是狭路相逢,只怕安犯他旧怒性命难保,晋侯长庚在还是公子时,残忍、暴戾、嗜杀之名便屡有传出,这些都不是假的。就连当初,那个被撞破机关的夜里,他也是怒不能遏,险些失控便拧断了自己的脖子。当时的窒息感,她还记得一清二楚。

相比安,她只是侥幸而已,并且有王后的周旋,才能得以活着离开新田。

“求屈先生千万不要告知晋侯奴婢在此处,求先生……”

安的哀告声还不住在耳边回响着,屈颂垂落眼睑,静默了很久,未置一语。

……

见过安之后,她魂不守舍,数日精神倦怠,聆泉见她也无心游乐,索性递了一卷竹简入宫,对楚侯辞行。

船只下水那日,汉江上风浪极大,宫婢的裙边几乎要被吹起,露出华丽繁复的曲裾之下的纤瘦小腿。中山国的武士和下人都静穆以待,王与他的新宠姬于汉水江边等候着泊岸的船,把所有辎重,连同楚侯的赏赐全部搬上。

江上的大风吹起了屈颂脸颊两侧碎乱的青丝,她弥望着一水如银河的汉江,心不在焉。

“屈先生,该登船了。”

聆泉去握她的手。

屈颂没有挣扎,她点了点头,伴随在聆泉身后,转身走向泊岸的大船。

还未走到江边,水上的浪花扑打着两侧礁石,几乎溅在她的面颊上,屈颂如梦初醒,生出一种荒谬的恍如隔世之感,这种感觉来得猝不及防让人无措,很快被一个高声叫散。

“中山君留步!”

声音很熟悉,是晋侯身边的谋士张鲜的。

聆泉转身,她也不得不跟随着中山君而转过面来。

张鲜跑得气喘吁吁:“中山君,我主晋侯请屈先生一见。”

聆泉闻言,看了一眼屈颂,“去吧。”

他松开了屈颂的手,解下身上的白色狐毛绒裘,温柔地为娇弱的爱姬披上,看得张鲜都直起了眼睛,屈颂连婉拒都没有,竟就这么披着中山君的大裘沿着江岸走了上来。

“屈、屈先生……”

屈颂掠过了他,“不知晋侯见屈颂所为何事。他当日曾说,已不想追究屈颂欺瞒之过了的。”

“这个、这个是自然。”

张鲜还处于屈颂竟已这么快变心接受了中山君的惊讶之中,还没有缓过神来,只讪讪地应了话,不赘言,领她登车,到汉江的另一个渡口。

长庚已在江边等待多时,江边风大,极冷,幸而晋人尚武,又常年居于北地,才有抗冻之能,但饶是如此,长庚身边大剑师之下的武士仍是已冻得嘴唇乌紫。但他们神情不动,个个肃容,任凭江风从耳畔呼啸而过,岿然屹立,堪比江边礁石。

长庚听到了身后辚辚车马的动静,面色一喜,维持了半日的冷漠和威严顿时荡然无存,他极快地转过了身,朝着屈颂所在的马车奔出了几步。

但他看到屈颂缓慢地走下了马车,身上披着一件男人的雪白无暇的锦裘,是那日筵席上中山君聆泉所穿。

顿时,长庚的脚步生生地刹住了,胸口如中了一箭般难受,再也无法动弹。

作者有话要说:长庚这个男主拿了我有史以来最虐男主剧本,他是不可能好过滴。

要看不参杂质的甜,那大概还有比较远的一段距离,虐起来了作者君太开心,刹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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