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北风其凉_第82章

林子律Ctrl+D 收藏本站

  他不开口时显得格外俊美,此时晨光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尽管不复年少,却依旧让人不禁心向往之了片刻这人二十来岁正青春的时候会是如何。

  可惜美人不仅快迟暮了,脾气还不大好。见了唐青崖大尾巴狼似的出来往旁边一坐,顾霜迟朝他抬了抬下巴:“喝了。”

  他此前不管给什么,唐青崖照喝不误,丝毫不担心此人记仇,会在汤药中下毒。可这天他却破天荒地问道:“这是什么?……哦,我问原料,前辈,昨天看见你摆弄的那些虫子了,恶心得很,不太想喝百虫汤。”

  顾霜迟:“你放心,就算你想尝我还舍不得呢。这是十种仙草对症下药,又以近百种草药辅佐,味道虽然不太好,但其中许多草药难得一见——回去让你师妹把那方子烧了,七夜奈何的解药世间就此一碗,多的没了,本来应该制成药丸保存,可我再不想沾这毒第二次,你赶紧喝了吧。”

  唐青崖闻了下味道,立刻捏住了鼻子——他突然有点明白为何苏锦这么怕苦,此药味道很是复杂,与那“三月不知肉味”的效果异曲同工。

  顾霜迟皱了下眉:“你这什么表情?”

  唐青崖端起来,瓮声瓮气道:“十全大补汤……若我服了此药不幸出师未捷身先死,告知我家小娘子,蜀中有一六旬老父,不过不用管他,爱死不死,只是下有五个还在喝奶的小崽子……要他多照顾……咳咳!”

  最后的音节却是苏锦似笑非笑地在他后颈一掐,这人仿佛镇宅用的佛像,甫一出现即刻阻断了唐青崖还在埋怨的话。

  苏锦道:“你这样说令尊……就不怕我告黑状吗?”

  唐青崖没料到此人来这一出,复杂地望了他一眼,二话不说,皱着眉一饮而尽。

  他咽下最后一口,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顾霜迟朝苏锦使了个眼色,这人立刻握住唐青崖一只手的脉门,一股真气徐徐探入。

  唐青崖不知他要做什么,本能地挣扎片刻,突然觉得被他握住手的那半边身子整个儿麻掉,没了知觉。顾霜迟眼疾手快地几根针扎在他身上,唐青崖眼前一黑,觉得淤积已久的内里仿佛有什么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变化。

  他来不及细想,先呛出了一大口淤血。

  苏锦眉头一皱刚要说话,顾霜迟急忙道:“不要分心!”

  像是被冻结了的四肢百骸突然陷入滚滚热浪中,唐青崖昏迷中难耐地握紧了手指,浑身筛糠似的抖个不停,迅速地汗湿了衣服,从背后渗出深色的印记来。他嘴唇微张,喘不过气一般呼吸急促。

  苏锦手下有些发抖,他强迫自己闭眼不去看唐青崖,专心致志地顺着那缕真气在他经脉内探寻,把凝滞的地方全都打通。

  这滋味不会太好受,何况唐青崖当了几十天的半个废人,五脏六腑只剩下基本功能还在,余下多年习武的资本几乎一夕尽毁。

  同样的痛苦苏锦体会过,在江陵城被程九歌翻来覆去扎针喂药的那几天,不过他想,青崖应该更苦……他的那次,纯属自作自受。

  这念头扰了苏锦片刻,他手中松了一点,真气立时有些乱走的迹象。顾霜迟的声音如雷贯耳地劈进天灵盖:“苏锦!关心则乱,他能不能保住一身修为都看你!”

  突然被扯进了洪荒之中,四周凉薄,寸草不生。

  其余的声音都远了,只听得到风。

  他置身于一个安静的与世隔绝的荒原,尝试着将凌霄真气与步步生莲强行分开,未果后痛苦不堪,却任由它钻出了躯体。

  苏锦紧蹙的眉缓慢展开,他掌心准确无误地贴在唐青崖不停发抖的身上。银针封住了他周身大穴,吊住了一条命。

  过去三个时辰,唐青崖被七夜奈何堵塞淤积的经脉终于一点一点再次打通。他痛得没了知觉,干净利落地晕了过去,免去被顾霜迟继续扎针的难耐。苏锦把人搂在怀里,手足无措地抬头望向顾霜迟。

  对方脸上带了点淡漠的赞赏:“挺不错的,小子,若不是这人与你关系匪浅……你该做得更好才对。”

  苏锦没理会他难得的表扬,道:“他应当没事了吧……师兄,他竟然还没?”

  顾霜迟:“他到达南岭当天,我施针之时发现这小子的内功奇怪得很,想来应该是唐门心法的原因,竟然没完全被化去,反倒龟缩在残毒之后。于是想了个法子,帮他把修为存下了四成,和以前相比固然是差了太多,但已是十分的侥幸了。”

  苏锦没料到这一出,眼角一酸,听顾霜迟又道:“起先不曾告诉他,是怕我诊断有误,给了人期待,最后若不成,岂不是当头棒喝?何况这法子太冒险了,稍有差池就前功尽弃。现在他经脉已通,免去重塑之苦,只是少不得又要多调养一阵。”

  “……多谢。”他终于开口,声音却嘶哑极了。

  顾霜迟摆摆手:“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这道理我以前不放在心上,如今年纪大了,倒觉得……前人说的并不都是空话。”

  他说完,起身收走了那个空碗。

  七夜奈何仿佛一场有惊无险的风波,最终留在了即将过去的冬日。

  苏锦抱着唐青崖,大喜大悲得太过,此时有些筋疲力尽了。他垂下眼皮,轻轻在那人苍白皲裂的唇上一吻。

  苏锦将唐青崖抱回屋内,轻手轻脚地放在榻上。这人看着好歹正当盛年,可却只剩一把骨头似的,轻得吓人,平时见他上蹿下跳不放在心上,入手才觉得心疼。

  他想起那本《归元心经》,正要离开去拿过来,方才抽身,唐青崖反手抓住了他的袖子。苏锦心下一颤,以为他醒了,埋头去看时,那人分明还闭着眼,神志不清的模样,仿佛被梦魇住了,喃喃地说着胡话。

  “师兄……饶了我……痛……”

  苏锦在榻边坐下,想起他说“打得皮开肉绽,躺了半个月才能下地”,忽然有些心疼。于是不知所措地拉过被子,将唐青崖裹得严严实实,又反握住他的手,拇指抚蹭他脸颊,无声地安慰。

  这安慰起了些作用,唐青崖此时筋骨没一处舒坦,缩成一团翻了个身,又是几声呻|吟。他似乎感觉到旁边坐着个人,顿时安静多了。

  苏锦心道,“莫非他自小就是这样,在旁人面前装得自己什么事都没有,时间久了集成心病……”

  他想了想,那《归元心经》不急于一时,便躺到了唐青崖身边,把他拢进怀里,不管对方能不能听到,兀自说道:“知道你痛,不用装了……在我面前,有什么要紧的呢?睡醒了就没事了……有我在。”

  这话又颠来倒去地说了好几遍,唐青崖许是听不清内容,却没来由安心,抓紧他的手松了松。苏锦睡不着,只沉默地陪他,感觉他呼吸稳了,嘴角浮出一丝笑意来。

  他偶尔会忽略唐青崖大他好几岁的事实,觉得这人的心智有时成熟,又有时非常幼稚。但唐青崖大多数时候是靠谱的,好似所有突发状况都动摇不了他,难得显出脆弱——渝州城中是一次,而此时他意识模糊,这一点依赖便难能可贵,让苏锦有了某种奇妙的“被依靠”的满足。

  他把这点满足掰开了揉碎了,舍不得一口吞下,含在嘴里恋恋不舍地品。

  时间一长,反倒品出一丝心酸来。

  唐青崖在半夜醒来。他觉得自己做了个很长的梦,翻来覆去地被迫回忆了一下乏善可陈的生平,二十六年的前半段无忧无虑,后半段无牵无挂,听着似乎放浪不羁,但如今觉得天地之大,却身陷囹圄。

  他睁开眼,夜色浓重地在房内铺陈开来,背后平白无故多了个热源。

  唐青崖悄悄地翻身,对上一双疲倦却仍旧很清醒的眼睛。他吓了一跳,那双眼的主人把他搂紧了,喟叹一般说道:“梦到什么了,一直在嘀咕。”

  唐青崖顿了顿,舌头打了个结,道:“我……我说梦话了?”

  苏锦笑了,道:“起先喊师兄,说痛得很。后来乖了,好一阵儿不吭声,我以为你睡得好,结果又喊起了娘。”

  他从那句“乖了”里觉出某种不一般的情绪,皱着眉,似乎很不能想象自己哭爹喊娘的模样,遂老实道:“自母亲过世之后,我第一次梦见她。”

  苏锦没吭声,下巴抵在他肩窝,没事人似的和他挨在一起。

  唐青崖揪住他一缕长发,在指间绕了绕,以一种无所谓的口气道:“方才……梦见我还小的时候,成天不务正业。我娘拿着千字文给我背,数来数去,自‘金生丽水,玉出昆冈’之后我就不愿念书了,缠着她要听故事。她便给我讲那块玉,还有父亲年轻时的英雄事迹……小孩儿么,都是喜欢听这些的。”

  • 背景:                 
  • 字号:   默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