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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_第6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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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头颤了颤,勉强向她微笑,“你放心。”

即便送她上路,也不会假他人之手。他从上房出来,独自在前院坐了一整夜,这一夜反复推敲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想得太久,想得脑子都木了,最后几乎说不清自己是谁。

在陌生的地方孤独地活着,是件很痛苦的事。琅琅喜欢到侯府后面的花园里走走,因为刚下过雪,怕浸湿了鞋子,软缎下套了双木屐,鞋是保住了,但走路愈发不稳。

他隔着女墙,看见她走进鱼池边上的亭子,家令觑了他一眼,悄悄过去传令,借故把园里侍立的人都支开了。他依旧伫足远望,傅母把一个手炉交到她手里,不知低头说了什么,从亭中撤了出来。那空荡荡的世界,只剩她一人坐在帐幄里,她身上鲜亮的曲裾映衬周围的苍凉荒寒,显得诡异而可怖。

他挣扎良久,终于走过去,一步一步上了水榭。她浑然未觉,放下手炉伏在池边,捻了鱼食撒进池中喂锦鲤。天太冷了,那些鱼也不活泛了,她努力想穿透水幕看清底下的鱼群,鼻尖几乎贴到水面。他不知道最后那一刻,她有没有从倒影中看清他的脸,仓皇中他把她的头使劲摁进水里,她的两臂奋力地扑打,惊起了满池锦鲤。他感觉得到,一个生命在他手下一点点消失,从强到弱,到抽搐痉挛……他忍不住恸哭起来,这一刻只是恨,却不知道应该恨谁。

岸边的涟漪慢慢消散,最后归于平静,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天上有细碎的雪片飘下来,落到水面一瞬融化,他松开手,看着琅琅滑下去,她是面朝下的,只有两片大袖和脊背浮起,在这黝黑的池子中飘荡。

他一下瘫倒,眼泪凝固在眼眶,愣愣看着水面发呆。翁主的傅母来了,朝池中看了一眼,脸上冷漠,如这严寒的气候一样——如果是自小带大的孩子,也许会痛彻心扉,然而这傅母从掖庭暴室而来。暴室里有多少哭喊无望的宗室女子,见得太多了,在她看来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他跌跌撞撞站起来,走出了花园。打马入禁中,东宫依旧金碧辉煌,嗅不到死亡的气息,有的只是权力腐朽的味道。少帝端坐路寝与太傅、尚书仆射议政,说到称心处抿唇微笑,那样高洁的人,却有办法令人生不如死。

他神情恍惚,斛律普照忧心忡忡看他,压声问他怎么了。他极力自控,半晌才转过头来,“盖翁主今早在侯府花园的池子里……溺死了。”

“什么?”斛律大惊失色,这种事简直是晴天霹雳,好好的人死在他府上,哪里那么容易交代!况且他加侯就是为了迎娶翁主,如今翁主一死,恐怕朝中又要流传他过河拆桥的传闻了。

他苦笑不已,反正已经里外不是人了,还有什么可惧的?一手扣住斛律普照的手臂,仿佛不堪重负,腰背弯下来,喘息着喃喃:“不过以死谢罪罢了,还待如何!”

斛律心里着急,朝殿中看了一眼,唯恐在外臣面前失仪,连拉带抱把他拖进了值宿庐舍里。

坐立不安,只得先安抚他,“别急,听上的吩咐。”

上官照坐在榻上,额角低着墙面,两眼定定的,痴傻了似的。斛律心焦,站在门前远望,等了好一会儿才见太傅和尚书仆射从宫门上出来,他回身拽他,“报知陛下吧,毕竟不是小事。”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迈进路寝,少帝并未看他,低头在长案后翻阅卷宗。他行至她面前的莞席上,卸下佩剑放在一旁,泥首叩拜下去,“主公,臣有罪。”

少帝方抬起头来,“怎么了?”他却说不出话来。

斛律见状拱手代为呈禀:“臣适才听上官侍中说,盖翁主今早于关内侯府,薨了。”

上首的人手持着卷牍,忽然啪地一声落在了案上,“如何薨的?”

上官照憋得脸色青紫,咬着牙道:“失足落水。”

然后殿里便真正死寂,静得连半点声响也没有,许久才听少帝淡声吩咐:“子清先退下,内外的人也都退下。”

很快殿宇内外再无第三个人,黄门将直棂门关起来,就像一个牢笼,谁也进不来,谁也出不去。

扶微从案后走出来,伸手搀扶他,“我知道你不忍心,我又何尝忍心?令是我下的,你不必自责,该以命抵命也是我去,不和你相干。”

压抑得太久了,总有爆发的时候,他粗暴地将她推开了,仰头发笑,“抵命,怎么抵命?嘴里说着不忍心,做出来的事却令人寒心,你如何变成了这样?变得我再也不认识了,你究竟还是不是原来的你?”

他对她失望,她知道,可是她又能怎么样?她垂着袖子道:“我也希望我是原来的我,但你觉得我还回得去吗?自我登上帝位那刻起,我就注定必须一条路走到黑,谁来可怜我?我这样的身份,本就不该坐在这位置上,若出了纰漏,会有多少人跟着一起万劫不复,你知道吗?我只能一往无前,谁对我有威胁我就杀谁,杀完世上的知情者,我才能保住这江山社稷。”

他红了眼,追问她,“可是要到众叛亲离时,你才会回头?”

她愣了一下,“众叛亲离?我只知我身份大白于天下,才会真正众叛亲离。”她扬起手,两袖落下来,露出一双细而羸弱的臂膀,魔症般在殿里团团转,“这天下、大殷天下、男人的天下,何时能够容忍妇人当道?我不是男人,不管政绩如何好,手腕如何高超,女人就是女人!上官照,你愿意看着我被绑到朱雀门前示众吗?愿意看见我被关进掖庭狱,一根绳子了结性命吗?你曾经说过要为我粉身碎骨,要为我肝脑涂地的,原来你和那些人一样,根本看不起女人。一旦知道我名不正言不顺,你便改主意了,长主也好,翁主也好,她们任何人的命都比我重要,因为她们活得真实,不像我,不过是一个披着人皮的行尸走肉,是吗?”

她越说越愤怒,很久了,怨气聚集在心里,抒发不出来。或许真的抛开所有包袱之后,才能好好喘上一口气。她回身,抓住了他的前襟用力摇撼,“你给朕听好,别一副死气沉沉的样子,天塌不了!这世道艰险,我不要别人的命,别人的刀锋转天就会架在我的脖子上。人人都有故事,人人都有苦衷是吗?你有这闲工夫去怜惜别人,何不怜惜怜惜我?我才是和你一同长大的青梅竹马!”

他被她晃得站立不稳,脑子却逐渐清明。他痛苦地看着她,声音近乎哀嚎:“阿婴,你何时能明白我的心?我若对你不忠,叫我天诛地灭!可是你如何待我?你怀疑我、猜忌我、试探我、逼迫我……现在遂了你的意了,我为了证明我自己,亲手杀了翁主,即将受尽万人唾骂!你不懂我,我可以上阵杀敌,将贼人枭首剥皮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可琅琅还是个孩子……”

“孩子又如何?”她步步紧逼,“出其不意间取人性命的孩子还少吗?”

他步步后退,自知回天乏术,苦笑道:“这就是帝王权术,这就是治世之君……陛下不是想永除后患吗,其实整件事里最该死的是我,而我竟还活着!”

他忽然拾起玉具剑,抽出来便往自己脖子上抹,扶微大惊,伸手去夺,五指扣住那剑身,血瞬间顺着指缝滴落下来。她忍痛冷笑,“这又是何必?我知道,你真正想杀的是我。是我让你成为罪人,是我让你双手沾满血,你恨我,那就杀了我吧。”

他虽然癫狂,却没有完全疯,怎么能够杀她,她曾经是他全部的向往。

他怔在那里,僵持了半天的手垂落下来,那把剑也随之落地。他像个孩子一样失声痛哭:“阿婴,你逼我至此……你逼我至此……”

扶微退后两步,背靠在抱柱上忍不住哽咽。谁让一切变成了这样?罪魁祸首是她吗?她固然有错,可她何尝不是受害者?如果有补救,谁会愿意走到这步?杀了一对母女,是造了大孽,她知道终有一天要遭报应的。

她摇摇欲坠,激烈的情绪过后,人简直要虚脱了。这时殿门突地大开,门外有人满蓄风雷而来,自袖中掏出一方布帛,狠狠砸在了上官照脸上——

“侍中将翁主从长主车辇接至自己府上,两日相处,没有察觉她是知情的吗?上念旧一再容忍,可照孤看来,如此愚钝之人,绝不当留在陛下左右了。”

第52章

只记得幼时之谊,忘记君臣之义,这不是好事。丞相入内便当头棒喝,将翁主写与盖侯的密函交由他自己看。

“你道她是个孩子,十二岁的孩子当真什么都不懂吗?这是什么?”他指着帛书中央的字迹责问他,“‘上乃女流,母返郡凶险,告知家翁,速来救我’……你不是奉命看守翁主的吗,既然如此,怎么会有手书从你府上流出?所幸被孤截获,万一辗转落到盖侯手上,上官照,你只怕是万死也难辞其咎了。”

丞相面色如霜,如果少帝不反对,他真想即刻便杀了此獠。愚蠢、幼稚、妇人之仁,这样的人再留在禁中,将来必然是一大隐患。

上官照被他一通呵斥,渐渐冷静下来。弯腰拾起布帛定睛看,书写的笔迹稚嫩,确实应当是出于孩童之手。他托着,一字一句细细端详,可是内容再如何,都不能让自己忘记琅琅是死于他之手。他瘫坐下来,简直有些痴傻了,喃喃道:“如果长主不用死……”

“长主不死,死的就是陛下!”丞相看了那个自己包裹伤口的人一眼,这么倔强,实在令他心疼。她不是受了皮肉伤便哭哭啼啼的姑娘,她自小在校场上拼杀,摔得浑身青紫都不吭一声。以前是无人倾诉,不得不隐忍,现在有了爱她的人,她为什么仍旧如此?还不是怕他大怒,上官照便活不成了!不懂她的人,都说她杀伐决断缺失人性,只有他看得到她的心。即便这个所谓的挚友那么无用,她也还在以她的方式保全他。可惜上官照一点都不领情,因为他根本就没有真正了解她。

丞相长叹了一声,咬牙道:“如果能够解决你多好,便不必废这么多口舌了。你应该庆幸,上到现在都没放弃你,让你有命在这路寝里,冲着她大喊大叫。不知侍中可曾想过,为什么连嫡亲的姑母都能忍痛抛却,你何德何能,到现在还活着?如果她没有念及幼时的情谊,单凭你的谋略,早就该进阎王殿了。你知道什么叫一将功成万骨枯吗?如果长主不用死……”他忽然觉得好笑,“待她回到朔方,你就知道你有多天真了。她会即刻联合各路诸侯起事,届时群雄并起,天下大乱,这便是你想看到的吗?”

上官照不屈,试图为自己的不忍寻找借口,“长主无子,她要这江山何用?”

丞相惊叹于他长了一颗如此冥顽不灵的猪脑,“世上竟有人觉得江山无用?你莫忘了长主是源氏子孙,她要社稷回归正统,师出有名。你以为天下人只眼热却非殿上的皇座,没有人眼热孤的相位?当个辅政大臣其实也挺好的。”他说到这里,讪讪对少帝笑了笑。旋即又正色,厉声敲打上官照道,“何况伴随权力而生的人,不可能只在乎这一星半点的辉煌。长主此来是为送翁主当皇后,你可还记得?如果女儿当不成皇后,自己当皇后也不错。长主无子没关系,梁太后也没有儿子,如今不是依旧稳居太后宝座吗?你知道什么是太后?太后可临朝称制,可联合诸侯重臣废立君王,孤这样说,你可明白?”

殿中的上官照仍旧是怔怔的,一再重复着:“琅琅只有十二岁……”

“陛下十二岁的时候,已经懂得称病不视朝,逼我交出批红的权力了。你以为十二岁还是孩子?翁主身上流着源氏的血,源氏之中,何来十二岁尚且懵懂无知的人?侍中陪王伴驾,竟连这点都看不透,真叫人哭笑不得。”他霍然转身看向扶微,“上适才何不让他死?如此愚钝之人,留着干什么用?”

扶微的视线哀哀落在上官照的脸上,“因为我将他当作最亲近的人。帝王之路孤苦无依,难得有个朋友,我不想因为我的一时疏漏,害了他的性命。”

“可是陛下的这位挚友倍受良心谴责,恐怕不日就要出卖陛下了。”他冷冷打量上官照,“上不忍杀你,孤不好违抗她的旨意。如今只看侍中的意思,吵也吵过了,棘手的麻烦也已经解决了,自此若能一心一意效力陛下,那你便活着;如果这个坎儿再也迈不过去,想全身而退是不可能的,你可以自尽,孤将你的尸骨送回武陵安葬,也算对得起你了。”

天下之大,无路可走,上官照如今的现状就是这样。他呆呆看着少帝,几次嗫嚅,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怯懦地走到她面前,又是漫长的沉默,最后才问:“陛下伤得如何?臣……死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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