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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髓_第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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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微终于松了口气,先前不过气愤气哽,现在却觉得酸楚欲落泪。可是不能哭,将来这样的事只会越来越多,天天的哭,还有什么帝王尊严可言?

她勉力忍耐,和声道:“今日的事,过去便过去了,我不会放在心上,但愿你也一样。你和子清,皆是我膀臂,御前的侍中不会添减,你懂我的意思么?”

他慢慢点头,向她揖手,再没有说什么,却行退了出去。

寒冷的殿宇,像被冻住了似的。雪已经停了,天依旧灰蒙蒙的,两株灯树上烛火燃烧,只有微微的亮,照亮了帐幄一隅。丞相伸手过来,“让臣看看,究竟伤得怎么样。”

扶微避让了下,把手别到身后,“没什么大不了的,割破了点皮罢了。”

他却沉着脸,没有要放弃的打算。她没办法,只好把手递了过去。

汗巾一层一层包裹,血是止住了,但也渗透了那柳绿的绫罗。他轻轻揭开看,指根割出了连绵的口子,他气恼不已,“手还要不要了?再深一些,往后笔都握不了。”

她愁眉苦脸,“他要自裁,如果不阻拦,恐怕真的会死的。”

“那便让他死,侍中是用来为上办事的,不是用来婆婆妈妈的。”他的语调相当不悦,分明对上官照存了极大的反感,一面换了自己的帕子为她包扎,一面道,“当日你若听我的劝告,今日就不会把自己弄得这样被动。上官照此人难堪大用,你怎么不相信我?”

“那便将他杀了?”她嘟着嘴呛他,“你的那个好友连峥,蠢事办得少吗?一次又一次擅离职守,我都没有问他的罪,还不都是看在你的面子上!”

他抬起眼看她,“上难道不应当奖赏他吗?他忠君事主,把臣都出卖了,所以多回两次京,也不算什么。”

扶微立刻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是啊,功过相抵,怎么好意思再追责!

他为她悉心打理伤处,下手已经尽可能小心翼翼了,可她仍是吸了口凉气,“真疼啊,先前倒没觉察……你给我吹吹罢,吹吹就不疼了。”

于是两人携手在木阶上坐下,他真的为她吹了两下,扶微忍不住笑起来,如果不参杂政治,丞相其实是个很温暖贴心的人啊!

“还疼么?”

她说不疼了,“已经好了。”然后顺势靠在他肩头,怅然叹息着,“我做这件事,很后悔。”

“下令杀盖翁主吗?”他倒显得平常,“可能臣是杀惯了人的,丝毫不觉得陛下哪里做错了。如果先前还犹豫,那么见了这封手书,就更加不当自责了。你不杀人,别人便杀你,政治不是儿戏,既然已经无法回头,那就肃清道路,让自己走得更加顺畅。”

前两日他留在小寝,夜里曾经和她提过翁主的事,换做以前,不需她下手,他早就决断了。然而现在不能,得顾及她的感受,好多事要容得她自己做主,如此才不会伤了彼此间的感情。她在学着做一位霸主,以前他断不愿看到这种情况发生,现在却不然。他愿意扶植她,做她脚下的一抔土,一块砖。不论将来自己是否能和她走到底,至少不让别人扳倒她,说得透彻些,毁也要毁在自己手里——可能这也是她的心声吧。

他偏过头,在她额上吻了一下,“陛下为什么一定要让上官照动手?臣知道,陛下左右已经凝聚了不少力量。缇骑、禁卫,好些在你手中,只要想动手,完全可以越过上官照。”

她抱着他的一条胳膊,浑身放松下来便懒洋洋的,有些犯困。

“相父以为呢?”她闭着眼睛说,“请相父为我剖析剖析。”

这位少帝,不是喊打喊杀的莽夫,是懂得打心理战的将才。如何将一个你拿捏不住的人妥善留在身边,那就是把他变成和你一样的人。泥沼里打个滚,彼此都是满身污垢,即便他想脱离,除了你这里,他也无处可去。

翁主死于关内侯府,上官照难辞其咎,所有人都在揣测,盖侯自然也不例外。更何况翁主确实是他杀的,他心虚,从那一刻起已经沦为同谋,即便他身上长了翅膀,又能飞到哪里去?

丞相轻轻扯了下唇角,“上很维护他,他左右摇摆的时候,是你替他做了选择。事实上他再彷徨不定,只有死路一条,唯与你同心,才有机会继续活下去,我说得可对?上到底是女郎啊,为少时的情义花这么多心思,究竟值不值得?”

她唔了声,“我心里总得留一块柔软的地方,安放我在乎的人。即便别人都不懂我,我自己对得起自己的执念,那就够了。”

她在他耳边说话,有种无奈又依恋的味道。他的脸颊在她鬓发上蹭了蹭,“陛下害怕变成孤家寡人吗?”

她睁开眼,忽然感到恐惧,“他刚才说我会众叛亲离……”

他听后嘲讪一笑,“无用的亲众,失去便失去了,没什么可惜。”

他说得很是,静下心来想,从她受命践祚时起,她身边就只有他。这么多年了,她要感激他还在,就算他曾经那样欺负过他,现在一切在向好的方向发展,他终归是疼惜她的。

她伸出两臂,紧紧抱住他,“你永远不会离开我吧?我好害怕,如果你也不在了,我就真的要孤独到死了。”

他在她脊背上轻抚,“只要上还需要我,我就不会离开。”

有时感慨,就算坐拥天下,能够相依为命的只有一人,不免感到意兴阑珊。然而转念想想,也许这样已经是天大的运气了。帝王路本就孤单,性命之交能有几人?找见一个助你爱你的,她比历代先帝更福厚。

她与他耳鬓厮磨,随口问:“诸侯都已经离京了吧?”

他说是,“臣于城门上设宴,一个接一个地将他们送出了御城。”

扶微不由发笑,这个人有时真是毫无风度可言,城门上设宴,岂不摆明了撵人吗。他也是嚣张惯了,那些王侯拿他没办法。然而越是如此,就越要一步一步走稳,莫给人可乘之机。你惹得人恨你入骨,万一落到他们手里,还指望有个好下场吗?

他不以为然,打趣向她要邀功:“如何?”

她把脸埋进了他的颈窝,“好,当是如此。”

他复轻声道:“长主的车辇臣已经派人跟随,可保消息不会泄露半点。但是盖侯处,也不可不防。”

她惶然抬起了眼,“盖侯镇守朔方二十余年,根基太深,恐怕动摇不得。”

世上哪里有扳不倒的臣子,越是封疆大吏,越是要冒大风险,外敌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忌讳功高盖主。一旦皇帝有了除掉你的决心,多少种方法和借口用不得?看似铜墙铁壁般的地位和权力,其实并没有那么坚不可摧。

他不想让她知道太多,只是安抚她,“上别管,交由臣来办吧。”

她显得落寞,抓着他的衣袖说:“我走上的是一条什么路呢?为了圆谎不停杀人,琅琅尸骨未寒,我们又在算计她的阿母和阿翁。”

她一直想亲政,但没有真正做好准备。女孩子有其软弱的一面,当得下狠手的时候,她还是犹豫不决,这就是男帝和女帝的区别。

“上想过盖侯知情后会如何吗?”他任她牵扯着,心平气和向她描述,“他是西北王侯的首脑,联合他们不费吹灰之力。甚至他有可能和匈奴结成同盟,以荡清乾坤为由,一举攻入京城。臣与陛下算一笔账,京城兵力包括太尉治下屯兵,共有三百万。十二路诸侯加上诸王,共有兵力约一百万,若仅是内战,不足为惧,惧的是他们联通周边诸国,如此一来势均力敌,谁胜谁败就难说了。况且陛下的身份,毕竟是最大的软肋,可调遣的军队,最终是否愿意迎战还未可知。一旦失了人心,朝廷门户便大开,最后只剩你我两人,真要做一对亡命鸳鸯了。”

扶微听他冷静分析,越听越感到紧迫,冷汗几乎浸湿她的中衣,她打了个寒颤,“要赶在盖侯起事之前……”

他看她失魂落魄的模样,一字一句道:“上即位以来,危机四伏,臣花了八年时间才令诸侯宾服,过程你从来不知道。这次的危机对于臣而言,早就见怪不怪了,主上年少,臣若没有铁腕扼喉,现在皇帝不知是谁来坐呢。如今上长大了,终究要自己经历一些,才知道朝政的艰难。”

她明白,一个五岁的孩子能够安安稳稳皇帝当到今日,倘或没有他在背后扶持,简直是不可想象的。她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这算是她从政以来遇见的第一个风浪,已经这样令她难过,将来如果再有接二连三的波折,便是想想,也足以心生恐惧。

她脚下搓着,泫然欲泣,“盖侯的事,我不想过问了。”

他挑眉看她,“那么臣可以自作主张吗?”

她点点头,“你想怎么办便怎么办吧,我如今提起长主、翁主,头就疼了。”

她很少流露出脆弱,可见这位表妹的死,也带给她不小的打击。他怅然审视她,两个人面对面站着,她的眉毛都快拧到一块儿了,他伸手抹了一下,“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嗯?你不是说了吗,天塌不了,就算塌了,还有臣顶着,不会压着陛下的。”

她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个学生不成就,到底还是差了太师一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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