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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新郎_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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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怀璟从他手里拿过酒瓶,仰头满满了灌一口,酒液冲出嘴角滴落到衣襟上,胸膛口倏然惊起几星冰冷,脸上却因强烈的後劲而火烧般铺开两抹酡红:“嗯,我喜欢他。”

“呵……”没有如意料中那般惊讶慌张的表情,宁怀瑄只是笑著向他伸手想要讨回自己的酒。

这笑容起得莫名,以为会招来一通呵斥的宁怀璟不解地望著他,他固执地伸长手臂,嘴角维持著上翘的弧度,眼中盛满悲哀:“人们都说你不如我,在这事上,却是我不如你。”

“你有什麽不如我的?”

直觉有些不对劲,宁怀璟起身去为他找酒杯,一回头,怀瑄倒提著空空的酒瓶正冲他露出一口白牙。索性把酒杯再放回去,从柜子里摸出坛私藏的好酒抛给他,一直以一副“皇家精英”面孔示人的男人抱著酒坛笑得像个孩子。

“小如怀孕了。”宁怀瑄说。

“我知道,恭喜。”宁怀璟另提了一壶酒,取了小酒盅,坐在他面前等著下文。

“我对不起她。”

宁怀璟垂下眼:“你待她很好。”

“我也对不起静蓉。”

宁怀璟不说话了,对面的男人明明满脸通红,眼神却是清醒的,清澈得能倒映出宁怀璟凝重的面容。

“小如是学馆夫子的女儿。那时候,我跟著忠安侯家的怀琦他们去学馆瞧新鲜……她来给她哥送书,她爹不许她抛头露面,她寻著借口去学馆偷听……呵呵,也是小孩儿心性……我到现在还记得她当时的那张笑脸,桃花似的……”

宁怀璟静静地听,他忽然转过脸来问:“你和徐客秋呢?怎麽遇上的?”

宁怀璟歪头想了想,於是也跟著笑了:“他那时的脸……白得跟鬼似的,我差点没吓趴下。”

男人笑了两声,低头喝了口酒,又陷进了回忆里:“我喜欢她,却不能娶她。和楚家的婚事是一早定下的,毁不得,也毁不起,世世代代的交情不说,在朝里,楚家失不了我们,我们也离不得楚家,婚事哪里由得我来做主……我以为我成亲後她也会找户人家嫁了,没想到她却一直没出阁……我偷偷托人去看她,她说她喜欢我,今生今世就守著我一个人……”

宁怀瑄的眼睛湿了,眼角红了一圈:“还有静蓉,我想过,既然娶了她就要好好待她,可我还是负了她……那天她跟爹娘说,想让小如进门的时候,我就知道,原来她什麽都知道,只是装不知道……她是个好女人,光是小如这件事就足以让我愧对她一生……除了给她所有我能给的,我实在不知道该怎麽对她。”

眼前的这个大哥太过陌生,宁怀璟发觉,自己竟然在用怜悯的目光看著他,恍惚中生出几许不真实感。

宁怀瑄似乎也察觉到了,抬起头对著他自嘲地笑:“我喜欢小如,我想给她最好的,可是不行,最好的要留给静蓉,因为我对不起她。我想像个男人、像个丈夫那样好好补偿静蓉,可是我做不到,因为我喜欢小如。这就是我的齐人之福,呵……”

他摇摇晃晃地起身,临走时拍了拍宁怀璟的肩:“我不该跟你说这些,可是除了你,我找不到第二个可以说这些话的人。”

这是这道自己如何也赶不上的挺拔背影第一次回过头来看他,明明做了二十年亲兄弟却是第一次发觉,原来这个仿佛永远都需要仰视的兄长居然也会喝醉也会苦恼也会悲伤。宁怀璟用拳头碰了碰他的肩:“下次如果有事,或许我也可以找你说说。”

从进屋以来,一直皱著眉头的男人头一回露出真心的笑容,临走时,他问宁怀璟:“想清楚了麽?你究竟想要什麽?”

宁怀璟张口要回答的时候,他却挥挥手带著一身酒气晃晃悠悠地走了。宁怀璟知道,明天的宁怀瑄必定还是带著一脸即将为人父的灿烂笑容出现在众人面前,还是那麽仪表堂堂、出类拔萃、光耀门楣。

怀瑄的那位小如夫人在一个下著细雪的夜晚生产,是个男孩儿,忠靖侯府的香火终於得以传继,府中热闹好似过节。满月时,老侯爷大手一挥,遍请知交好友远亲近朋,十人一桌的台面密密麻麻摆开,几乎铺满半个南城,声势排场远甚当年怀瑄娶妻宁琤出阁。及至新春时,京中众人口中还津津乐道著侯府的阔气手笔。宴席之上,老侯爷一手抱著金孙一手揽著娇妻,身後的怀瑄一左一右两位如花美眷,人间所谓幸福完满或许也就是如此了。宁怀璟站在边上暗自揣测,怀瑄脸上的笑容究竟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做戏?

楚静蓉从侯爷手中抱过孩子柔声拍哄,回头瞧见宁怀璟的视线,这位从不轻易表露心绪的大少奶奶竟是嫣然一笑,灯火迷离,筹光交错,她目似点漆红唇如许,说不清道不明的风情万种,倾国之姿丝毫不逊身边那位盛妆严饰的长孙生母。

宁怀璟惊鸿一瞥恍然如梦,想要再看清,她却已回首,低头垂眸,面容似水不起半点波澜。

身畔的宁琤幽幽开口:“她这样子,我做不来。”

宁怀璟没听懂,她亦不辩解,目光追著星星点点的琉璃灯一直看到很远很远。这段日子,将军府没再派人来催她回去,那位当年对老侯爷口口声声许诺要好好待她一生一世的少将军如今应该正同他那位刚进门的妾室你侬我侬。正室不在又能如何?父母在上,该纳的妾还是得纳,少一只奉茶的茶碗罢了。人都道新人比她柔顺,比她贤良,比她孝顺……正是花朵半开未开的豆蔻年华,青春靓丽,想来容颜上也比她鲜豔几分。两年姻缘,犹如水上行舟,划过後不见半点痕迹,回忆里遍寻不著一刻甜蜜光阴。总觉得不甘心,自己是堂堂侯府郡主,一场风光出嫁到头来竟是这般黯然结局,说夫妻却不存半分情意,说仇家却说不上是何种怨恨,到头来竟不明白自己当年究竟是为何而嫁。

宁怀璟见她眼神飘忽,担忧她触及心事,想要搀她回去,却被她摆手推开:“我想回去住两天看看。”

当晚,宁琤回了将军府。半月後,将军府家丁来报丧,郡主在自己房里自缢了。她的个性太刚烈,终究还是败在了自己的不甘心之下。

老侯爷手中的鼻烟壶“啪──”地一声滑落到地上,堂中肃冷如入冰窟。女眷们的哭泣声里,楚静蓉端坐椅上,撑著身侧的茶几凝然不动,起身时方溢出长长一声叹息。

她脚步急促,裙裾飘摆如风过荷塘层层叠叠起伏不定,一直行到房前才站定,两肩颤动却迟迟不肯回头:“放心吧,我不会步她後尘的。”

宁怀璟也说不清自己为什麽要跟著她,只是看她急奔出门便不由自主跟著来了,此时听她言语才醒悟,自己是害怕她也跟著出事。

“她太傻。争来争去,又能改变多少?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罢了。”她双手垂在两侧,左手用力捏著掌中的丝帕,一贯悠慢从容的语调因心情激动而混入了颤音,“自己不对自己好一些,还有谁来对你好?”

“你大哥不爱我。”楚静蓉说,“我知道,你一直觉得我可怜。”

宁怀璟默然。

“可我不觉得。”骄傲地高抬下巴,她发髻盘得一丝不苟,发簪上的精致坠饰在阳光下闪闪生光,“因为我也不爱他。”

“我是他的妻子,他心里有没有别人,没有人比我更清楚。没有孩子是因为我不想生,与其给他一对貌合神离的父母,不如没有他。没有孩子,为他纳妾是迟早的事,与其找一个全然陌生的女人,不如就让这位小如夫人进门,我早先找人去探访过,她性子很好,不是那种好挑是非的。况且,不管是侯府还是他或我,传扬出去名声也好听些。那天提起这事时,爹娘和他的表情你也看见了,仅因这一桩事,他便要谢我敬我,侯府便要愧对我。新妇进门,我在侯府只会过得更好。生了孩子又有什麽要紧?这孩子将会过继予我,称我为娘亲,由我一手带大,他要先尽孝於我继而才是他生母。这就是公侯府第里的家事,何必执著这那些甘心不甘心的事,既然生在了这样的人家,就要接受这样的命。”

她抬手整整身上的狐裘,语调不再颤抖,悠悠然仿佛是在谈论院中的雪景。宁怀璟一时张口结舌,她低低地笑,半转过身,面朝廊外的落雪,右手一如既往拈著一串佛珠,一粒一粒细细摩挲数过:“他不爱我,但他敬我,爱是平等的,敬却不然,在我面前,他永远是低头的那个,我有所欲,他必竭尽全力取来。公婆疼我夸我有愧於我,府中一应大小事,我说是一,又有谁能说是二?我要如何,又有谁能拦阻?命是一早就定好的,谁也改不了,既然改不了,就好好地活,哭是这样过,笑也是这样过,不如尽可能对自己好一些,过得能舒心就舒心些,自己都跟自己过不去,还有什麽是过得去的?”

她终於肯侧过头来让宁怀璟看她的脸,妆容严整,不见半分脱落。宁怀璟怔怔看著她微红的眼角,心头一阵酸楚一阵悲哀,混杂到一起,说不清是什麽滋味:“你真的这样想?”

她点头,翘著嘴角看他。

宁怀璟说:“可我不想这样过。你和二姐没什麽差别,不过是她死了,你还活著罢了。”

同样风光出嫁,个性截然不同的二人,各自走上截然不同的两条道路,两番截然不同的结局,实则殊途同归,一样爱不了,一样不被爱。

二人各自沈默转身,背後传来楚静蓉悠长的叹息:“我总在想,如果当年也像你一样爱一场,现今我是否还会站在这里?”

宁怀璟闻言回首,猛然发现,那条丝帕还被她紧紧捏在手里,左手骨节因而泛白:“你……真的不曾爱过?”

风雪绵密,满院银装素裹,苍茫大地不见任何色彩。“簌簌”落雪声里,她起先无语,捏著丝帕的左手几番挣动:“喜帕被揭开的时候,我看到你大哥,发现他非但不是罗锅反而相貌堂堂……呵,这样一种满足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算是喜欢。”

酸涩狠狠挤压著胸膛,有什麽挣扎著要从心底最深处冒出来,宁怀璟狠吸一口气大步离开。她再不曾回头,谁也看不到她的表情,只有那只一直紧握成拳的左手渐渐地、渐渐地松开了,轻薄的丝帕从掌中滑落,又被风吹起,素雅的浅绿色飘著飘著,最後落到地上,被雪盖住了,缓缓不见了。

第二十一章

不知为何又来到春风得意楼。前几日笼罩著侯府的欢乐愉悦散得干干净净,无论到哪里都能听到一阵又一阵低低的哭泣声,怀瑄的眼中有著深深的悲哀,楚静蓉借著丝帕遮掩住低垂的双眼,小如夫人不停哄著哭闹的孩子,小心翼翼中流露出藏不住的惶恐与焦虑。气氛压抑得宁怀璟喘不过气,在大街小巷中漫无目地游走却又不知该去往何方。不知不觉,华灯初上,不经意地一抬眼,彤红的茜纱宫灯晃花了疲惫的眼,身材肥硕的老鸨正倚在楼头尖声娇笑,画坏的图画般五颜六色的脸上亮闪闪一层油光。

她笑得宁怀璟两耳刺痛,脚步却不自觉地停了下来。仿佛是被里头层层叠叠无数重的粉红纱幔诱惑了似的,不由自主就走了进去。打扮妖娆的花娘带著一身浓重的花粉香味来拉他的胳膊,血红的嘴唇一开一合。宁怀璟充耳不闻,甩开了手继续往前走。扶著扶手慢慢踏上盘旋而下的木楼梯的时候,习惯性地抬头,眼前一花,似乎还能看见那个一身红衣的身影,苍白的面孔尖尖的下巴,冷冷凝起一张可以异常乖巧可爱的脸,用一双墨黑的眼睛不耐烦地狠狠瞪著自己。

宁怀璟快走几步想拉近同他的距离,伸出手,掌心空空的。一瞬间有些怔忡,摊开手掌细细看了很久,掌纹纵横交错,上头却什麽都没有。那年在街头被个瞎子拖住了死活要为他看手相,说他命大福大,是可以活到一百岁的,只是情路多舛,会有大劫,过得去便罢,过不去就会孤单一世。徐客秋也在,歪著头笑嘻嘻地幸灾乐祸著,却死活不肯让瞎子替他也看一回。

继续往前走,两侧一间又一间小雅间挤挤挨挨,中间挤出一条狭窄曲折的小道,沿著它转过一弯又一弯,走到天子二号房再往前,左数第三间,紧贴著走廊尽头的半扇房门静静立在那里,廊上晕红的火光打在纸窗上,微微透出些许光亮。

指尖抵在门扉上,然後将它轻轻推开,月华满地,微微的、暖洋洋的光线流泻而出,房内已经有人先来一步点起了烛火。宁怀璟几乎忘了收回手,看到自己的影子在地上被拉得那麽长。视线再往前,可以看到另一个影子,同样也被拉得长长,同样也似凝固了一般。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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