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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_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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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聂颖听清了,却未能理解。

「我已经不是城主了。」任鹏飞平静地重复,「我写了信交上信物,让程飞接任城主之位,现在我所做的一切,皆与渡厄城无关。」

「什么!」聂颖震惊地转过身,浴桶里的水「哗啦」溅出桶外,双手的衣袖卷至肘上的任鹏飞不着痕迹地后退,以免衣服被水溅湿。

聂颖一脸的难以置信:「你就这么轻易地让出了城主之位?」

任鹏飞垂着眸,波澜不惊的模样:「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要他一无所有,要他从天上跌落深渊,要他痛苦。

哑口无言地看着他,半晌之后,聂颖嗤嗤地笑了。

他在他的心底原就是如此不堪,任鹏飞满心以为他所做的一切皆是因为报复,其他的一切反倒不相信也不愿相信了。

可是连他自己也分不清,对任鹏飞到底是怨恨多一些,还是在意多一些。迄今为止所做的一切,真的全是为了报复吗?

也许,最能看清他内心的,是他的娘,因此她才会想办法让任鹏飞留在他的身边。

聂颖悟了,既然是母亲的一番苦心,他又何必辜负?曾经对任鹏飞百般讨好,都未能让他多看自己一眼。既然这条路行不通,那换条别的路吧。

聂颖背靠在桶壁上,手肘支在桶沿,脚伸直抬出水面摆在任鹏飞面前,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懒懒地吩咐道:「给本少爷把脚洗干净。」

任鹏飞有些意外他的突然转变,但很快又回过神来,捏了捏原本拿来给聂颖擦背用的棉巾,终还是默默走上前去。

他在华府的任务便是听从聂颖的吩咐,所以聂颖让他每日端洗脸水准备洗漱用品,为他更衣梳头擦背等等下人该做的事他都做了,此时多一项洗脚虽听着让人不爽,但任鹏飞仍忍着照办,毕竟多一件不算多少一件不算少,这才是他住进华府的第二天,后面的刁难恐怕都在排队等着轮番上阵呢。

若是聂颖会读心术,此刻一口血完全能喷出来了。说他深沉,可他毕竟才在世间混上一年多,说他单纯,华夫人的亲自教导怎么可能没半点效果?

但此时的聂颖是真真切切没想过以后还要怎么刁难任鹏飞,他现在这么做,是被他这两天油盐不进的态度逼得有些上火,纯粹只是想知道他的忍耐限度,更何况聂颖可不是闲人,事情多着呢,哪能有这工夫成天想着怎么折腾人?

当然这些任鹏飞自然也不知道,他的唇抿成一条线,面无表情地把棉巾浸在水里沾湿拎起,一根一根脚趾地给他洗干净。

聂颖所穿衣物基本是华夫人亲手所制,大多为淡色或白色,偶尔才会出现一两件深色衣裳,华夫人经商手段卓绝,眼光也不错,淡色的衣裳配着聂颖白皙的皮肤,衬得他丰神玉秀俊秀绝尘,更像一个无拘无束风度翩翩的大家公子。

然等聂颖身上的衣裳一脱,定力不好的人恐怕会大呼小叫。本应该白玉无瑕的公子哥儿,一身皮肉竟无一处完整,大大小小的疤痕遍布身体,最深的一道伤疤从肩胛处划至右臀纵贯整个背脊,丑陋裂开的疤口道出当年的致命,除此之外,他右脚踝还有一道爬虫般的伤疤蜿蜒至膝盖,脱光站直之后,才能看出右脚的微微变形。

若说任鹏飞之前对华夫人于他身上产生的怨恨还未能实质理解的话,聂颖在他面前脱光衣物时,他才明白他并不冤,华夫人没有错怪他,也只有他才知道,当年在谷底时,聂颖身上并没有这么多这么严重的伤。

将心比心,若是任程飞被人伤至此,他会如何?光是想像,任鹏飞便已心痛得双手微颤,华夫人已经够冷静并理智地处理,若是他任鹏飞,定会让对方生不如死……

当时任鹏飞很想问聂颖一句,疼吗?然而聂颖却先淡淡地一笑,说,是不是很难看?

便再无语。

遵从聂颖的每一句吩咐,也许不再仅仅是被逼无奈,还带着任鹏飞内心中细微的愧疚。

给聂颖洗脚时不经意间抬头一望,恰巧对上他点漆般的双眸,而这双眼睛的主人做错事被逮到般迅速移开目光,故作镇定地望向别处,末了还轻咳一声示意他快些干活。

任鹏飞垂下脸的同时,连他本人也不知晓,嘴角早已在微微上扬,只因眼前隐约浮现在谷底时那个总喜欢盯着他看,又怕他不高兴,偷偷瞄上一两眼又飞快挪开的人。

任鹏飞如约搬至家中住并随侍聂颖,华夫人自然也没有毁诺,当日便请了位大夫给青青诊治,这位大夫为青青把过脉后,很好奇地问她一直是吃什么药才能坚持至今。任鹏飞把带来的药方递过去,这位大夫同样赞叹不已,来回看过几递后,又道这方子有几味药用得蹊跷,许是开方子的人用错药了。

大夫斟酌良久,在这张药方的基础上又写出另一帖药方,改了几味药并换药引,让任鹏飞去抓药并仔细交代用药方法。拿过药方时任鹏飞先给哑姑看过,等她确认没什么不妥才去抓药,青青喝药的第一天睡的时间很长,每次喝药都是哑姑小心翼翼一口一口喂。

随后青青的睡眠时间越来越短,这帖药喝过一个多月后,青青的休息时间基本和常人无异,发作的次数也在减少。

也是在偶然之间,任鹏飞才知道华夫人请来的大夫竟是专给皇室看病的太医。

华夫人曾说过的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当时他还以为不过是随口一说,如今看来倒是他小人之心了。

对于青青也住进家中一事,聂颖只说过三句话:「我听说你女儿也住进来了,如今她身体如何?」

任鹏飞如实并简短地回答:「不好。」

「这便是你整日心不在焉的原因?」

任鹏飞不言。

「那等她身体好些,你再随我出府吧。」

说完他便离去了,任鹏飞微微讶异,他的意思是希望他可以留多些时间照顾女儿吗?

原以为会想尽办法刁难自己的人不但没有这么做,反而顾虑他的处境让他能够有更多的时间陪伴女儿。

不得不承认,在华府的第一个月,任鹏飞照顾女儿的时间比在渡厄城将近八个月的时间还多得多。

等女儿病情开始好转之后,任鹏飞才算是正式开始担任聂颖的侍卫,也真正了解素日里聂颖都在忙些什么。

华夫人请得起京城最有名的大夫,自然也请得起京城最有名的夫子,最有名的武师,最有名的琴师,乃至京城最有名的商人——华夫人。

每日清晨,华夫人都会带来亲手煲的补汤看聂颖全部喝下,随后送他到门外,看他乘坐马车去往蔡竞处。蔡竞七岁便已是名扬天下的神童,年至古稀仍担任国子监祭酒,能拜他为师是天下读书人的梦想,而他收徒的条件严苛极甚更令读书人望而却步,也不知华夫人用的什么法子,能让他收聂颖为弟子。

任鹏飞知晓此事时,暗暗吃惊良久,当初也因深知蔡祭酒的才华便想请他收任程飞为徒,派人送上帖子时,这位学识渊博的长者看在渡厄城的面子上还回了一句话:让拜师之人过来接受老夫一试再谈。

任鹏飞苦笑,这件事便不了了之。

蔡祭酒的考验可是连堂堂的状元郎都碰过一鼻子灰的,他那活脱乱蹦没几斤几两的弟弟还是算了。

知道是随聂颖同去蔡竞住所时,任鹏飞还真有几分好奇和探究,等到了一看,这位被传得神手其神的蔡祭酒看起来只是个普通的老头儿,只是目光深邃严厉些。

对于聂颖身边的任鹏飞,蔡竞只是瞥了一眼,便不多话示意聂颖随他进书房,等聂颖出来时,手里拿着一本书,封面写着二字《大学》。

聂颖告诉他,蔡竞说他今日什么时候背完这本书什么时候才能离开。

任鹏飞惊。聂颖自顾自进到另一间屋中坐下,翻开书本,认真地看,其间一字不说,约过一个时辰,他翻完最后一页,伸手揉揉脖子,看一眼站在面前的任鹏飞,起身又朝蔡祭酒书房走去。

这就背完了?

任鹏飞不禁紧跟上去,终没有厚脸皮进去,但仍是贴着开启的门沿,屏息竖耳听。

屋中先是简短的对话后,忽闻蔡竞道:「君子何为?」

聂颖微哑的声音不紧不慢答:「《诗》云:瞻彼淇奥,绿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号晅兮。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如切如磋者,道学也。如琢如磨者,自修也。瑟兮僩兮者,恂栗也。赫兮晅兮者,威仪也。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者,道盛德至善,民之不能忘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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