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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云飞渡_第8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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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内上首巨大的座椅上,坐着一个高大的身影,穿着玄黑的袍子,漆黑的长发梳在脑后,全身如同笼罩在黑雾里,无声地坐在幽暗的阴影当中,闭着眼,右手的指甲轻轻叩打着光滑的玉石扶手,脸上神情无波,唯有一点莫明的晦暗之意齐齐凝聚在眉心之间,带着几分混浊的阴霾,在昏郁郁的烛影中阴晴不定,仿佛想要冲破什么枷锁……

外面雨声澜潺,烛影幢幢中,男人突然猛地睁开狭长的双眼,目光就像是劈开漆黑夜幕的一道刺心闪电,便见远处的殿门外,雨幕中有一个持伞的人影徐徐走近,全身上下尽皆环素的通白打扮与这寂冷的雨夜仿佛有些格格不入,男人盯着那个并不瘦弱的身影,英俊的面庞上似乎闪过一层含义不明的妖异微光,但马上就又平复了下来,换成了一副再慈和端平不过的慈父面孔。

北堂戎渡冒雨去了遮云居,却没有找到他的父亲,他问了人,然后便撑着伞来到了凝翠殿,进到里面,黑幢幢的大殿里,赤金九龙金玉宝座上方坐着的正是他父亲,昏幽幽的摇曳烛火中,不完全能够看清男人脸上的神情。殿中只点着一盏灯,在潮湿的风中明灭不定,只有他手中的那盏琉璃灯岿然不动,光芒平定而安稳。

北堂尊越睁开眼睛,面孔半隐在阴影里,脸上似乎是在微微笑着,他看着北堂戎渡把手里的伞和琉璃灯放在一边,从殿旁的一架铜灯上取下烛台,用火折子把蜡烛点亮,拿在手里。男人看着儿子雪白的脸,那宝石般蔚蓝的眼睛被额发半遮起来,一痕薄唇如同花瓣一般红润而柔软,是丹青国手也画不出来的动人,北堂尊越的嘴角不由得抿起一丝笑容,并且渐渐加深,他伸出右手,朝着少年微微笑道:“……哦,你的病还没好,怎么倒过来了?”

男人脸上的笑容中有着明显的慈爱与关怀之色,口气也是略带一丝责怪的,就好象纯粹是一个做父亲的面对着不听话的孩子一般,向来锐利深邃的一双幽深眸子也仿佛柔和了起来,藏着温暖之意,令人觉得暖洋洋地十分舒服。北堂戎渡呆了呆,一时间似乎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他手里拿着烛台,微微照亮了身周的一小块地方,也照亮了自己雪白的面孔,呼吸窒了窒,半晌才不确定地微声说道:“……父亲?”

北堂尊越笑了笑,道:“我儿,怎么了?”他一边说着,一边从宝座上站起身来,高大的身躯在殿中投出一道庞巨无比的黑影,一步一步地缓缓走下了高阶,朝着北堂戎渡走过来。北堂戎渡见状,面上忽然有些变色,似乎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左脚下意识地往后微微退了半步,手里的烛台蒙蒙亮着,烛泪垂垂,兀自一滴一滴地往下淌,然而此时男人已经走了过来,右手抬起,光滑的手背轻轻贴上了北堂戎渡的额头,探一探温度,似乎是有些不满意,只轻声责问道:“怎么这么凉。”北堂戎渡有些恍惚,双眼迷不愣登地看着面前的北堂尊越,仿佛是没有睡醒,又仿佛是认为自己正在做梦或者是别的什么,北堂尊越看着他的这个傻乎乎的模样,突然就笑了起来,道:“在想什么呢。”

男人此刻这样温和的口气,不掺任何杂质的慈祥眼神,就好象他们之间一直都是由这样的血脉羁绊着,从来没有变过,之前那些癫狂荒唐的话语,那些烫得人生疼的强迫亲吻,都只是一场梦,了无痕迹,不剩半点。北堂戎渡呆在那里,似乎不太敢说话,好象担心眼前的景象只是一个梦,一旦用手一戳,就会像泡沫一般登时破灭了,心中涌出无数个念头,剧烈翻滚着,也不知道哪一种占了上风,直到此刻,他才忽然发现自己手脚冰凉,发上和衣面间,都被雨夜浸出了一层润润的水气。

北堂尊越看着少年这副无措的样子,不禁笑了笑,牵着他的手一步步返回了阶上,北堂戎渡顺从地跟着,直到北堂尊越坐在宝座间,取下他手里的烛台放到一旁,把他抱在腿上。

北堂戎渡没有拒绝男人这样的亲密动作,而对方也没有做出任何一个不符合父亲身份的举动,只是摸了摸少年沾染了一层潮湿雨气的冰冷脸庞,轻笑道:“……怎么这么不老实,外面风雨交加的,还到处乱跑?”北堂戎渡不知道怎地,只觉鼻子有些发酸,他低哑着声音,仿佛有很多话要说,却终究只能挤出一句来:“我没有乱跑。我只是……我刚才做了个梦……”

北堂戎渡低下眼睫,抓住男人的一只手,紧紧攥着那修长温暖的手指,良久,才低低呢喃道:“我只是……怕你忽然不见了……”

北堂尊越盯着少年的脸,这张与他极为相像的面孔上略显苍白,脸颊冰凉,如同一朵委顿的花,他想,这朵小花是自己日日浇灌呵护了许多年,才好不容易开起来的,他怎么舍得把它揉碎?即便是他这样自私冷心肠的人,也总有柔软的时候,他的这个孩子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潜移默化之中,让他慢慢变成了‘人’,有了人的情感,知道了万般种种滋味……北堂尊越拍一拍少年的背,柔声道:“你父亲自然在这里,怎么会不见了。”他说着,忽闻到一股清甜的香气,遂循着味道拿起北堂戎渡腰间拴着的荷包,道:“咳嗽还没好吗。”从里面取出一块梨膏糖,喂进北堂戎渡嘴里,北堂戎渡乖顺地张嘴接了,慢慢咀嚼。

男人一面抚摩着北堂戎渡的头发,一面道:“……今天午间,牧倾寒来过了。”北堂戎渡右手尾指一跳,慢慢‘啊’了一声,北堂尊越继续道:“他问本座,要如何才肯放‘蓉蓉’离开……本座告诉他,除非斗转星移,江河倒灌。”北堂戎渡心神恍恍惚惚,没有问后来怎么样,只道:“……他没有事?”北堂尊越柔声安慰道:“他没有事。”

大殿中烛火昏昏,光影幽暗,上首的两个身影被拖得长长的,外面雨声霖霖,风嚣不止……

日子就那么一天天过去,恢复成了从前的模样,仿佛之前的一切,都只不过是恍然一梦,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在秋风乍起的醺人季节里,枫叶渐红,无遮堡中到处都弥漫着一股荷花开到盛极,已然生出凋零之意的靡靡香气,就连莲蓬,都也已变得极少了。

游湖的人熙熙攘攘,青水绿的落地大纱幕垂下,遮起一大片地方,周围豪仆贵奴簇拥而立,十几个罗衣珠鬓的美貌侍女或是端茶递水,或是取扇捧巾,往来进出,香风习习之间,看不到纱幕内的情形,众人见这排场,知是贵人出游,自是不敢近前窥看,离得远远些,倒也清净。

北堂戎渡歪在一张紫檀透雕小香榻上,和沈韩烟一起剥着菱角吃,一面赏景说话,他向来不惯做这些琐事,把个菱角剥得果肉上净是些没弄干净的果皮,丢了一个在嘴里嚼嚼,立马皱眉道:“涩得慌……”沈韩烟笑道:“还不吐出来。”说着,剥了一个干干净净的完整菱角,放进他嘴里,北堂戎渡一尝,果然甘香清甜,遂笑道:“这回可好吃多了。”旁边孟淳元坐在锦凳上,也专心剥着菱角往嘴里填,闻言便脆声接道:“公子,这水菱甜得很呢。”北堂戎渡‘嗤’地一笑,道:“只知道贪吃贪玩儿!因上次教你的那套剑法,我瞧你使得还好,所以今儿才带上你一起出来,要是以后你懒怠了,看我不把你皮也揭了!”

孟淳元一缩脖子,吐吐舌头不言声了,一旁沈韩烟却是童心忽起,取了一小盒茉莉胭脂,用笔沾上水,在胭脂里润了润,笔尖软软落在北堂戎渡光洁的额头上,北堂戎渡微微一哂,道:“干什么呢。”沈韩烟笑道:“别动。”一手拈着胭脂笔,细细描出一枝秾艳红梅,之后取了小镜送到北堂戎渡面前:“你看。”北堂戎渡揽镜自照,只见额头上斜斜绘着一枝血红的梅花,好不明妍风流,其貌之盛,本身已成为了一种压迫,遂笑道:“啧,手艺不错么。”

正戏笑间,忽闻湖上传来一阵丝竹之声,如吟如缕,连绵不绝,令人闻之颇有秋水长天,空清寥廓之感,北堂戎渡定睛看去,就见远处湖上烟波浩淼,云淡风清,一艘华丽雅致的二层大船正顺水而行,主桅上高高挑着两盏大宫灯,北堂戎渡目力极好,隐约能看见灯上有‘平剑’两个大大的篆字,不由得笑道:“倒是巧了!”立时唤左右道:“去那船上,只说我在这里,请他们庄主过来一叙。”外面有人垂手应了,不一时,就见那大船转了头,朝岸上而来,渐渐停住,几个青衣人自船头放下长长的搭板,旋即船上绣帘一挑,人影闪动间,步出一个华服年轻男子,踏着搭板徐徐走上岸来。

六名少女成两列随在他身后,皆是金环束发,青丝如墨,神态恭谨,手中各自捧着剑匣、彩巾、折扇等物,那青年男子头戴束发金冠,穿一身绛紫色团花交领大袖长袍,围着深蓝宽腰带,垂下蓝灰色绣花蔽膝,身后系着青哆罗呢鹤氅,容貌英挺俊逸,眉目清正,来至近前,先笑道:“你倒会乐!”北堂戎渡起身相迎,亦嗤笑道:“彼此彼此,怎比得上殷庄主携美游湖来得惬意。”殷知白见他眉甚似裁,眼角风流,额间斜绘一枝亮烈红梅,有十分的风韵,便携手戏谑道:“书上只说‘轩轩如朝霞举’如今瞧了你,才算真见着了。”北堂戎渡大笑,在他肩头捣了一拳,笑骂道:“我这里还有一句‘拳脚相加’,你可想见识么?”殷知白亦笑道:“这个么,敬谢不敏。”

一百一十八. 添翼

两人玩笑几句,之后殷知白与沈韩烟亦互相见了礼,诸人彼此间都是相熟数年的朋友,自然也没有什么拘束,一时间殷知白落座,与北堂戎渡及沈韩烟二人谈笑说话,孟淳元侍立在侧,捧上茶来,殷知白头一回见他,视其神色打扮间,并不是那等娈童之流,举止天真,毫无卑谄柔媚模样,倒更像是跟兄长出来游玩的幼弟,便对北堂戎渡开玩笑道:“哦,我倒不知北堂堡主什么时候,竟给你添了个兄弟?”沈韩烟听了,面上微微一笑,旁边北堂戎渡笑道:“什么兄弟,我看倒像是我养了个儿子,成天淘气得很。”殷知白端起茶送到嘴边,不觉嘿然:“你才什么年纪,倒想着做爹了。”北堂戎渡揽袖而笑,道:“怎么,莫非不行?说起来,等再有半年左右光景,我可不就是做了爹么!”殷知白闻言,心中微奇,便多问了一句,听北堂戎渡略略说明之后,一时间也不免恭喜一番。

三人说了一会儿话之后,北堂戎渡看了看时辰,忽道:“是时候了。”沈韩烟似乎知道他所指何事,毫不奇怪,只唤了人来,取披风给北堂戎渡系上,一旁殷知白见青年熟练地替北堂戎渡扣好披风上的墨玉搭扣,眼底闪过一丝默然,随即淡淡笑道:“怎么,有事?”北堂戎渡点点头,与殷知白携袖走向不远处已抬来的一驾金丝楠木乘辇,边走边道:“自然是有的……你来得倒也巧,一起去罢。”殷知白当下也不多言,随他一起上了乘辇,看着两个少女打下宝香罗垂帘,辇车缓缓而动,这才问道:“什么事?”北堂戎渡慢慢用指头数着右腕上的枷楠香木嵌金福字串珠,淡然道:“知白,前时我得到消息,太行世族宋氏、七巧墨门、厉航斋、蔺南谢家,这四方势力意欲结盟,此事想必你自是知道的。”

殷知白微微一笑,道:“平剑山庄消息来源虽不及无遮堡,却也略有耳闻。”眼中略现出一丝冷然,殷知白英俊的面孔上似有若无地闪过讥笑之色:“他们这是怕了……北堂,无遮堡积蓄势力数百年,自北堂堡主执掌无遮堡,至你多年前开始入世相辅至今,已越发有饕餮之势,权倾天下,各方势力或是低伏,或是观望,或是冷眼,或是隐存敌意……这四方欲结盟以成暗中抗衡之势,其中都各自存了些什么心思,不言而喻。”他说到这里,不觉看向身旁的北堂戎渡:“北堂,莫非……”

北堂戎渡点一点头,低笑道:“不错,我们眼下就是前去拜访的……我昨日才刚刚收到消息,太行宋阀主,七巧墨门掌门墨元承,厉航斋斋主以及谢家家主,今日将共聚此地详商四家结盟一事,嘿嘿,谁能想到这等大事,竟会在一间小小的陵春园里议计,倒也别出心裁。”殷知白挑眉道:“哦?此事我倒不知。”口内这样说,心中对北堂戎渡麾下的势力,亦有了进一步的评估。北堂戎渡含笑不语,只道:“知白,你可还记得当初你连夜至无遮堡见我时,曾许诺过我什么吗。”殷知白眼波微转之间,亦笑道:“当时我说‘无遮堡野望远大,雄心不止于此,我眼下应你,他日无遮堡无论何事,平剑山庄必助之’。”说到此处,两人彼此之间自有默契,再不多谈,只一笑而已。

陵春园修于十数年前,其间风光疏朗,淡色浅描,与别处花团锦簇的富贵景象不同,自有一种清冷萧萧之气,因此少有人至,但今日却有人在此守住,人虽寥寥不多,但只看形容气势,便知是一流的高手,北堂戎渡坐在乘辇上,自有底下人递了帖子,不一时,通传的人自里面出来,道:“……少堡主与殷庄主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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