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桃华_第29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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蝶衣刚刚才直起腰,一听这话顿时又弯下去了,将几乎没了知觉的手指又按住位置。

陈立在腰间的布带被解开的时候才发现,这一路跑过来,伤口竟然并没有出很多血。即使现在这个女子将创口翻开在清洗,血也没有他想像的那样奔涌而出。是自己身体里的血快要流干了吗?但他现在觉得自己好像还没有要死的感觉啊。

等等,刚才那个将他弄回来的女子说了一句什么?王妃!这,这是王妃?正在给他清洗伤口的女子就是王妃?

陈立当然是见过郡王妃的,不过只是远远的一眼,那时候郡王妃身边簇拥着侍卫和侍女,他这样的小兵根本不可能走到近前去,只觉得郡王妃看起来的确尊贵雍荣。但是现在,这位尊贵的郡王妃却穿着跟别人一样的粗布袍子,两只手上还染着血渍,亲自过来给他清洗伤口。

“要缝合。”陈立在疼痛中听见眼前的女子说了一句,“麻药呢?”灯烛的光异常地明亮,陈立能清楚地看见王妃的头发连发髻都未挽,而是编成了一条辫子就垂在背后,像西北某些村子里未嫁的姑娘一般。脸上更是脂粉未施,然而那双眼睛既黑且亮,猛然抬起来的时候带着说不出的锋利,让陈立竟有些不敢直视。

立刻就有另一个年轻女子端了一碗药过来给陈立。那药味道极重,陈立本能地张了张嘴,正想问问这是什么药,王妃已经不容置疑地道:“快点喝!”

现在她已经站直了身体,稍稍拉开一点距离,陈立只觉她简直是生平仅见的美貌,比西北女子精致细腻,偏偏眉宇之间的英气却丝毫不逊。陈立不知道什么艳光逼人容光慑人的文雅词儿,却只觉得竟然生不起违抗之心,下意识地张嘴把那一小碗实在很难喝的东西咽了下去。

“清创完毕,准备缝合。”陈立听见王妃说了这么一句,那两个抬着他的妇人就将他移到了一张桌子上,之后抬着那块“床板”就出去了,似乎这里已经没有她们的事。

陈立惊讶地发现,那碗药喝下去,他的伤口竟然好像没那么疼了,倒是一股子困意涌上来,很想睡觉。不过随即他就瞪大了眼睛,因为向他走过来的那张脸极其熟悉:“怎么是你?”这不是姓丁的吗?

只是这时候丁郎中可完全不是前几天被他揍了一顿时的那副窝囊样儿。他也穿着白色的粗布袍子,脸上染着几点血渍,袖子高高挽起,手里持着像针线似的东西,对陈立的话充耳不闻,低头就察看他的伤口。

“我不用你——”陈立正要挣扎,又有人抬着一个血淋淋的军士冲了进来:“王妃,这个腹部中刀,肠子流出来了!但是还有气!”

肠子流出来了?陈立也跟着看过去,那个军士他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但依稀记得是左营里的人,出城之前见过的。灯光下他身上血淋淋的,胸口微弱地起伏着,几乎难以觉察。

“丁郎中负责那一个!”王妃立刻下了命令,“小丁郎中,你来给他缝合!”

小丁郎中?也姓丁,不就是姓丁的儿子?陈立还想表示反对,但药性已经发作,他神智都不怎么清醒了,只能躺在桌子上,自觉就像一头待宰的猪一般任人摆布。昏沉之中,他隐约听见有声音带着几分悲痛地道:“王妃,这人没气了……”

没气了?是说肠子都流出来的那个左营军士吗?陈立昏沉地想着:又是被姓丁的治死了吧?不过,肠子出来,人本来也是该死了……

“王妃,这个腹部中刀!”又一个声音闯进帐篷,是个女声,大概因为紧张而十分尖锐,震得陈立又清醒了一点儿。

他能感觉到自己腰间的皮肉好像在被什么东西戳刺,可是疼痛的感觉却十分轻微。他想转头去看看,但脑袋很沉重,身体根本不听使唤,只有耳朵好像还管点用,听见王妃再次道:“尸体抬出去,丁郎中,准备给他手术!”

王妃的声音听起来冷得像冰,坚硬得像石头,而且比刚才还提高了些,仿佛在斥责谁一般。陈立拼命抬起沉重的眼皮看过去,却只看见丁郎中转过去的背影,瘦削而沉默。

陈立并不知道,在他昏睡过去之后,这样的情况还在陆续发生,并且不仅仅是在丁郎中的这一个帐篷里。

天色大亮之时,西北军将北蛮击退十里,在险要处驻扎下一部分兵马,其余人会在打扫战场之后返回城外军营。

徐军士十分幸运地只受了些少擦伤,最重的一处伤是有个北蛮骑手一刀砍在他肩头,刀锋被内衬的皮甲挡住,没有砍伤皮肉,只将他肩头砸出了瘀青,一条左臂有点抬不起来。

不过这根本算不得什么。北蛮这次像一群饿狼一般,又是夜袭,战况十分激烈,战场之上到处都是尸身。徐军士跟两个同队的弟兄一起,在尸体堆里翻找着,自己这边的人要送回城里,北蛮人的尸身就堆起来放把火烧了。

“一个活人都没有?”一名军士喃喃地道,将一个胸前中刀的西北军士尸身拖出来,叹口气抹下他犹自大睁的双眼,“兄弟,安心去吧,侯爷定会照顾你家里的。”

每个战死的士兵,定北侯府都会给一笔抚恤银子,这银子说是朝廷给的,其实大家心里都明白——朝廷连饷银都要克扣拖延,抚恤银子就更不必说了,这笔钱里少不了定北侯府自己贴进去的。

这也是西北军始终服膺定北侯府的缘故之一,定北侯府比朝廷更爱惜他们,他们自然要效忠。

徐军士心里更紧张了。在营地清点人数的时候,他就没看见陈立,现在战场上已经打扫了一大半,竟连个活人都没见着,莫不成陈立竟——战死了?

每次与北蛮打仗,都有平日里交好的兄弟战死,然而陈立身手不错,多年来运气也不错,始终无事,以至于习惯成自然,徐军士对于他的战死,竟然没有什么心理准备。

“我,我哥哪去了……”不远处传来带点哭腔的声音,一个年轻军士在尸身堆里拼命地扒着,“我记得我哥就是在这里被人砍了一刀的,肯定在这里!”

“兄弟,别着急,或许记错了呢。”旁边的军士劝慰他,“也或许你哥伤不重,挪去了别的地方,我们再找找。”

年轻军士仍旧在狂扒:“不可能!我哥肚子上挨了一刀,肠子都要出来了,不可能再去别的地方!我也没记错,就是这个树桩子旁边——要不是这个树桩子挡着我,我一定能过去把我哥救下来的!”

然而他没能过去,反而被战斗的洪流卷着,一步步离倒下的兄长越来越远,现在回过头来寻找,人竟然没了?

“或许,或许已经被人救了?”另一名军士不确定地道。

“谁会来救?”年轻军士眼泪已经要掉下来,“一打完仗咱们就来清扫战场了,还有谁比咱们更早的……”

另一个人年轻军士有点莽撞地道:“肠子都流出来,这会儿也根本——”

话犹未了就被刚才那个军士一拳捅在腰上,后头半句咽回去了。谁都知道,这一仗打了大半夜,真要是肠子都流出来,这会儿找到也死了。这军士本来是想劝慰一下,表示找不到没关系,因为找到人也多半已经死了的意思,可是这话是能说的么?真是也太不会说话了。

眼看着没了哥哥的那个军士果然转头来瞪说话的这个,看起来很想过来打一架的样子,夹在中间的这军士心里一急,倒突然想起一件事来:“不是说,郡王妃带了个救护队来?”

这话一说出来,年轻军士顿时眼睛一亮:“我哥哥,会是郡王妃救走了?”

是不是的,这会儿也得说是啊。中间的军士硬着头皮道:“听说这个救护队就是专救伤兵的,说不定……”

“可——”年轻军士的眼睛又黯淡下来,“这仗刚刚才打完,郡王妃在城里,不会比我们来得更快啊。”

“这也不一定……”徐军士倒是被这话启发了,“刚才我们一路看过来,竟没一个活着的兄弟,这不对劲……”每次战斗之后,总有受伤而未死的军士等着人去救呢,这次全是死的,实在也太巧了吧?

“真的吗?”年轻军士又生起了希望,“那,那郡王妃现在在哪里?”

徐军士也想知道啊:“多半,是在城里?我记得郡王妃征用了一片民房来着,说是要做什么病房……”

的确,陈立等人现在正在那片民房里。

身上有些发冷,头也很沉,陈立知道自己在发热。一个中年妇人走过来,端给他一碗汤药:“你醒了?你身上有条大伤口,现在发热也是正常的,把这药喝了吧。躺着别动,有什么事只管叫我们,到了晚上会替你换药的。”

陈立转头四顾,发现不大的房间里躺了六个人,妇人给每个人都发了一碗汤药。

“嗨,兄弟——”旁边躺的年轻人才二十出头,精神显然不错,“你怎么样?”

陈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腰,那里裹着白布,疼痛仍在,针扎蜂蛰一样地折磨着他,但他的确觉得自己精神还行,并不像流血过多会死的样子。

小伙子很健谈,指了指自己大腿:“我腿上挨了一刀,郎中给我缝起来了,说不要紧,养些日子就好了。”

郎中!陈立想起来了,当时那个姓丁的小子就拿着好像针线的东西过来,难道也是给他把腰里的伤口缝起来了?

“你干什么!”旁边看护的妇人一把按住他的手,立起眼睛,“谁让你随便动伤口的?感染了要死人知不知道?郎中们费了半天的劲儿把你救回来,你给我老实点!”

西北的妇人素来泼辣,尤其是这些中年妇人们,更是剽悍,屋子里的几个人可能都被她骂过,全都老老实实地躺着,冲陈立挤眉弄眼。

陈立正要说话,门口忽然冲进个年轻人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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