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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恩_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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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祖,”崔氏大惊喝道,“你来做什么?”抓住顾承祖的衣袖,将他往自己身后拉扯。顾大郎也急急斥道,“孽子,还不给我滚回去。”

  “阿娘,”顾承祖转过头来,瞧着母亲崔氏,硬声道,“我不准别人欺负你。”

  崔氏瞧着儿子涨的通红的小脸,心中又是焦灼又是感动,抱着顾承祖哭道,“承祖,”顾大郎也双目含泪。一时间,一家三口在堂上哭成一团。母慈子孝,看着动人非常。乌程县令周令德瞧着目中似有不忍之意,开口劝道,“顾娘子,顾家对你算是有养育之恩,我看着顾家长孙顾承祖对母孝顺,也是个可造之才,纵然这些年有些许薄待之处,也不过是小节,顾娘子又何妨放她们一马,也算是给自己积一点功德?”

  顾三娘垂下一双明净的眸,忽的低声笑起来,慢慢抬起头来,望着顾承祖。他今年已经是十二岁,是崔氏入门七年之后才生下来的儿子,为长房独子,极受父母宠爱,身体壮实,生的虎头虎脑的。反观顾三娘,今年虽算着满九岁了,身形却瘦弱的如同六七岁模样,露出深深的锁骨,一张雪白的瓜子脸蛋,唯有一双眸子像晶莹琉璃似的,黑沉沉的。扬着头望着被崔氏紧紧护在怀中的顾承祖,冷笑开口质问,“这时候你想到亲人情深了,当初你把我从假山上推下去的时候,怎么没有想想,我也是你嫡嫡亲的堂妹?——顾承祖!”

作者有话要说:  长命锁,三娘子被顾二郎抱到顾家时身上所佩戴。

磨砂紫金所制,为升隆记金银器大家曹老泉的手艺,锁面雕琢着童子骑鲤纹,下面缀着五串小铃铛,背面刻着一行字:建兴九年十一月赠女甥留娘。右下角则打着“升隆曹款”的款识。

第5章 初花锦绣色(之决绝)

  顾三娘仰起微尖的下颔,一双眸子嵌在雪白的脸蛋上,明亮恍如出生的朝阳。

  这口气,她却是已经忍耐了太久太久了。

  而她这一年多来,总是躺在顾家老宅那张阴暗的清漆架子床上,苍白着一张脸蛋,微笑着对所有来探看的人解释:是她自己贪玩,才不小心从假山上摔了下来。然后在众人略带谴责的目光中低下头,含羞忍耻。这样说的久了,连她自己都快要忘记了,那个春上的暮色中,她被顾承祖从假山上推下来,剧痛难耐,是怎样的惊骇欲绝。

  那一日是天册六年四月初八,顾四郎迎娶解氏,当天的喜事办的很热闹,到太阳下山,喜客都散了,她穿过园子回自己房间。三娘子自小爱看风景,顾家假山风景优美,见着此时园中此时没有几个人,便生了悄悄爬上去观赏一番的心思。

  她登上假山,果然见假山怪石嶙峋,中有孔洞,植了一些花草,别致清喜。从山顶观看顾家园子,园中景色尽入眼中,正欣喜沉醉在暮色之中,忽听得身后传来少女清脆的嘲弄声,“哟,这不是三姐么?”吃了一惊,猛的回过头来,见是顾四娘和顾承祖。原来顾四娘和顾承祖也偷偷溜到园子中玩耍。三娘子因身世孤伶之故,不愿惹是非,平日里对堂兄弟姐妹惯来十分忍让,便点了点头笑道,“大堂兄,四妹妹,你们也在这儿玩啊。天色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你们慢慢玩耍吧!”

  四娘子昂着头,忽的拦着她,“慢着。”

  四娘子向来不喜欢这个堂姐。她在姐妹中本排行第三,本应唤作三娘的。顾二郎抱着三娘子回来托孤,大父顾颍亲自鞠养三娘子,为此她退了一个排行,被唤作四娘。虽然三娘、四娘其实也没有太多区别,但她终究觉得自己的排行被抢了去,一直咽不下这口气,此时将下颔仰的高高的,睨着顾三娘,“三姐怎么见了妹子就走呀?前儿苏家萍儿姐姐来家里,赞三姐生的好,我倒要瞧瞧三姐生的多么好?哟,三姐脚上的鞋已经磨损成这样了,怎么不让你阿娘帮你做一双新的?”

  三娘子下意识的将脚上鞋履往后一缩。她没有父母依持,吃穿之上自然较之堂兄妹有些不足,脚上的鞋履脚趾处此时便破了一个洞,面上泛起尴尬的红晕,听着四娘嘲讽的话语,忍住了气,勉强笑道,“妹妹说笑了,四妹觉得新鞋漂亮,我却觉得旧鞋子穿着舒服些。”

  “哦,”顾四娘斜着眼睛睨着她,嗤笑道,“原来三姐姐喜欢穿破鞋啊。”话意带着最刻薄的嘲讽,“也不知道是哪个贱女人生的女儿,得意个什么?”

  顾三娘子霍的抬头瞪着四娘,眸光中冒着激愤的火花,“你胡说什么?”她这些年虽隐忍成了习惯,但在心中,阿娘却是不容人碰触的圣地,此时听顾四娘辱及自己阿娘,反应十分激烈。

  顾四娘被惊的退了一步。

  她素来习惯了顾三娘的忍让,一时间没有想到顾三娘竟会激烈反驳,又是惊奇,又是羞恼,“我怎么胡说了?你阿娘没有进顾家门,就生了你,还不够下贱么?”

  顾三娘冷笑反驳,“乡里惯例,男子出门在外成亲,父母离远者,事可从权。你怎么知道我阿娘没有进顾家门?再说,我再有不是,我阿娘总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说我都行,凭什么说我阿娘?”

  她气势咄咄,四娘一时气短,不知道如何反驳,跺脚对着身旁的堂兄顾承祖说,“堂兄,你看,她欺负我啦。”

  顾承祖瞪着眼睛冲过来,冲顾三娘吼道,“你敢凶四妹妹,还不给四妹妹道歉。”

  顾三娘的眸中蕴满了泪花,梗着脖子道,“我不,该是她给我道歉才对。”她虽然十分害怕,此时却挺直了背脊,寸步不让。

  顾承祖是顾家长房长孙,平日里十分受宠,在家中说一无二,十足十的小霸王,哪里受过这样的顶嘴,恼羞成怒,上前狠狠搡了顾三娘一把,“你好大的胆子,敢和我顶嘴?”顾三娘经不住,被他推搡的往后跌了几步,顾承祖上来又推了一把。他人高马大,手上没的轻重,顾三娘一个站不住,从假山上跌了下去,“砰”的一声摔在地上,咬唇晕了过去。

  天色渐渐黑了下来,将园中的风景渲染成黑色轮廓。

  风中传来顾承祖担忧的声音:“三娘呢?我刚刚一回头,就没有看见她,不会出事了吧?”

  “怎么会?”顾四娘不以为意,咯咯谑笑,“想是她害怕咱们,自个儿先溜回去了。”

  “……我还是有些担心,不如我们去看看吧?”

  “嘻嘻,原来大堂兄胆子这么小啊。天黑了,我可是不要再待在园子里。你要是放心不下顾三娘,就自己去找找看。”

  “我可不要。好了,好了,四妹妹,我也回去吧!”

  西天边的最后一点光亮被山头吞噬。

  待到顾三娘醒来,天色已经是黑了。白日里青翠可喜的花树在暮色中如同搏人的狮虎,令人害怕。她只觉得腿上钻心的疼,开口呼救,“救命啊……”

  树木在夜风中微微摇摆,没有人应答。

  顾三娘害怕的掉下眼泪来,一声声声嘶力竭的呼唤,“大堂兄,四娘——”

  “董婆婆,韩婆婆……救命啊!”

  柳树在夜风中折腰,如同浅浅的欢笑。一只老鸹从梢头飞起,发出乌拉一声的声音,园子的门早就落锁了,整个园子静悄悄的,无人应答。

  那是三娘子生命中最煎熬的一个春夜。

  那一夜,顾四郎娶进娇妻,洞房花烛,一夜春宵,此生婉转静好,别无所求;

  那一夜,顾承祖蹦蹦跳跳的回了家,根本没有记起半丝回头看看堂妹的心思,大伯母崔氏用拧干的热手巾替他拭去额角的汗滴,笑着问着外头风大冷不冷;

  那一夜,顾府仆役忙了整日四郎君的婚事,疲累异常,早早的关门睡了。没有人知道,她一个人躺在假山之下,夜风瑟瑟,双腿痛狠,是怎么熬过来的。

  直到第二日清晨,使女往园中采露水,才发现了假山下的她。那时候,她已经在假山下躺了一夜,浑身烧的滚烫,几乎搁不住手。她躺在老屋的清漆架子床上,过了两个多月,才渐渐恢复过来,却再也没法站起来。无能为力的游医被婆子送出去,她不肯相信自己再也不能站起来,歇斯底里的哭泣,抬起头看到站在帘子下的崔氏,一言不发,眸光却晦涩非常。

  顾三娘低下了头。

  她顺从了崔氏的意思,对外只道自己的腿是贪玩不小心从假山之上摔下来的,那一个春夜自己惊惧至极的经历,只能是一场梦,而顾承祖的名字,却是连梦里都不能提。

  顾家在湖州传承了数百年,祖上定下族规:残害族人者,当众责罚二十杖。顾承祖将自己推下假山,致自己腿残,有崔氏护着,他到最后却连个油皮都没有擦破。

  她为了求得崔氏的满意,隐瞒了自己伤腿的真相,只不过是希望崔氏能够因为怜悯而在日后多照顾自己一些。却没有想到,她付出了这样巨大的代价,顾家上下后来却渐渐淡忘了她,他们在光大堂皇的新宅子里自顾自的欢笑,将她一个人留在老宅的东厢房里,安静寂寞的等死。

  犹记得,那一年春末,四婶解氏来看自己,她坐在床上笑着对解氏说,“实在是不好意思,扰了你和四叔的新婚之喜了。”

  解氏笑笑说,“没什么。”但她的目光中,分明有着认同之意。

  三娘子抬起头来,逼回了眼中滚动的泪意。身边一片死寂,顾四郎和解氏匪夷所思的看着抱着顾承祖的大嫂崔氏,没有想到,那年春夜背后既然隐藏着这样残酷的真相。顾大郎立在一旁,面如死灰,周令德亦瞠目结舌。

  她心中觉得有一点畅快。但在畅快之中,却又泛起点点哀凉。就算她终于可以在所有人面前说出当日的真相,又有什么用呢?

  她的腿却是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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