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皇帝写起居注的日日夜夜_第4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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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4章

  

  我话音刚落,门外走来了一行人,领头的是个大太监,身后全是带刀的侍卫,我拢着袖子,问:“各位大人,有何贵干?”

  领头那人阴阳怪气地笑,道:“哟,宋大人,可巧了,省得我们满宫地找您。”他伸伸手,道,“太后有请。”

  我整理了一下衣襟,拍了拍身上的落花,说:“那就有劳公公带路吧。”

  林文定一手插过来,拦住了他,道:“太后好端端的,何以请宋大人过去?”

  对方似笑非笑,道:“这个……好心告诉林大人一句,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好奇心太重,可是要惹大祸的啊,您说是不是,宋大人?”

  我垂下眼,道:“公公说的是。”

  林文定扭头看我,说:“宋兄你……”

  我转眼看他,道:“林大人,你还是安心回去伺候皇上吧……”

  大太监引我道:“请。”

  我还是第一次被如此郑重地“请”到太后宫,七八个带刀侍卫在身后,盔甲兵器夸夸有声,我总以为转过个弯,这一群人就要一跃而起,长剑出鞘将我乱刀砍死。

  我已经想好了,太后也算是个讲究人,不会做这般没品的事儿,若是太后暴怒,可能就是当庭杖杀,我见过几回不守规矩的宫人被如此,日落了草席子一卷丢出宫去,若是再念及一些宋家勤勤恳恳的功绩,便叫我哥到那乱葬岗寻尸首,趁着野狗没吃完,还能收拾收拾给葬下了;若是太后冷静一些,那便是一杯毒酒,留个全尸和体面,让我哥进宫给我收尸。

  总而言之就是总有人给我收尸,清明也有人给我拔拔草,上上供奉。

  此生能得阿毓深情至此,这一把不亏。

  只是可怜我一家,我都没有让他们省事的时候。

  儿时起,调皮捣蛋的事儿不知干过多少,我娘时常说,活得这么大没被谁揍死,那是我命大。想来我的命也是怪大的,犯下了这等滔天的罪名,试问这世间,能有几个人像我这样呢。

  我爹堂堂正正煌煌君子,从来刚正不阿,目下无尘,也算是行必有正,动必有道。谁知道晚节不保,偏生又被我带累了。

  我那小侄儿才几岁,只求太后大发慈悲,给我点遮羞布,判我个体面的罪名,也给阿毓一个体面。

  可是太后会给阿毓一个体面吗?

  明明是母子,却恨彼此入骨。

  皇家无父子,恐怕也没有母子了。

  或者,太后其实也不恨阿毓,只是想要一个秩序,能够自己掌控的秩序,阿毓,或者是其他的谁,也不过是秩序中的一颗棋子,棋子不听话,便要给个教训。太后也只是一颗棋子罢了。

  我轻叹一口气,抬眼看到已经到了太后宫的门口。

  领头的太监一错身,伸手向我:“宋大人,进去吧。”

  我理了理衣服,大步跨了进去。

  摇摇晃晃的珠帘在地面上投下恍惚的影子,室内缭绕的香气让我有点发昏,太后已经坐在那里,我没抬头,直接跪下:“罪臣宋轻,参见太后娘娘。”

  太后掩袖而笑,道:“听闻宋大人机敏,如今看来,果不其然。”

  我心里松了一口气,没给我迎面来个杖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道:“罪臣自知罪无可恕,不敢狡辩。”

  太后挑挑眉,道:“你竟辩也不辩,皇儿将来问起,岂不是说我草菅人命?”

  我深吸一口气,道:“皇上……不会问起。”

  太后道:“宋大人如今说这话以开脱,不觉得太晚?”

  我道:“罪臣对皇上,也非坦诚以待……是罪臣心术不正,迷惑了皇上,只是……人非草木,岂有不惧死之心,然而已行差踏错,无可辩驳,只求罪臣一死,此事便当了结,罪臣一家,对此毫不知情,还请太后娘娘高抬贵手。”

  太后道:“想不到宋大人竟是个有情有义之人。”

  我道:“罪臣欺上瞒下,何以当得起有情有义这四个字,只是罪臣有一句话,还斗胆启禀太后娘娘。”

  怕是太后见我快要死了,多少有点怜悯,也许是她老人家闲着没事做,道:“那你便说说。”

  我道:“这天下江山,终究是皇上的,太后何必如此。皇上对您没有不恭敬的地方,太后又为何强求皇上永远只做您的傀儡?罪臣自知身份卑微,于太后眼中不过是只蝼蚁,太后杀我,于情于理都说得通。只是如果太后就是想给皇上添堵……俗话说,玩火者必自焚,太后就不怕那一天吗?”

  太后听了,竟然也不恼,呵呵一笑,只道:“宋大人好胆识。不过我倒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对不起皇上,对不起社稷的事情。倒是宋大人……永安公主你不娶,偏要自投进死路来。”她轻声道:“来人。”

  角落阴影深处走出一个宫人,低头捧着一个托盘,一直捧到我面前,我低头一看,是一杯酒。

  我松了一口气,看来还是能留个全尸啊。

  太后道:“宋大人还有什么话说?”

  我道:“没有了,多谢太后给罪臣一个体面。”

  太后微笑,道:“宋家世代为社稷兢兢业业,他的子孙,我多少也要照顾一些。”

  我说:“多谢太后。”便伸手要去拿杯子。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想必生死这样的大事,世间人人自有定数。我心中此刻间没有惶恐,也没有怨尤,如日月皎然,仿佛一空水洗的明澈。

  我到紫宸殿的第一夜,便心想,若是我死在此刻,也是极美满的。

  苟且偷生这么许多日,都是足够了。太后杀我和阿毓杀我,都没什么分别。

  那些沉入水底的惊天秘密,那些不该生却生了的情愫,这些日作的戏,强装的镇定自如,如今都可放下了。我竟觉得如释重负。

  我本就不是这块材料,只是个背不起放不下的纨绔罢了。

  我这样不肖子孙,没什么大出息,不要说支应门庭,就是含含糊糊只顾着自己过足这一生,怕是都是极圆满的结果,都怪天意弄人,偏要让我做了轰轰烈烈让世人瞠目结舌的大事,随波逐流,竟也石破天惊,出息大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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