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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欢_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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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纯净无瑕的脸,纯净无瑕的眼神,纯净无瑕的笑容,无懈可击。朝里那个刚直刻板的严凤楼见了他都找不出错。

  温荣呆呆看着自家器宇轩昂仿佛正人君子的少爷,心头暗暗纳闷,刚刚那个扯着人家衣袖死乞白赖要留下“秉烛夜谈”,就差没有撒泼打滚的温雅臣去哪儿了?若是回去告诉老夫人,少爷叫野鬼上身了,老夫人会不会打死他?唉,光顾着跟少爷不学好,他还没娶媳妇呢……

  温雅臣的眼睛里压根就看不见忧心忡忡的温荣。脱衣、躺下、拉起被子,再在枕边点起一盏烛灯。幽幽的火光里,他反客为主,热络地招呼叶青羽:“快睡吧。不然到了明日午后,你又要犯困不理我。”

  叶青羽怔忡了半晌,方才绕过愣怔的温荣,一步步迈向床榻。

  房中的灯火熄灭了,小厮轻手轻脚地关上房门。屋里只有温雅臣的枕边还燃着一豆烛光。娇惯的少爷摸着脑袋,不好意思地说他怕黑,平素睡在家里总要就近点一盏灯方能入睡。即便是说着这样不便示人的私事,他也是一脸的理所当然,没有本分羞涩扭捏。

  所谓坦诚相待,或许就是如此了吧?叶青羽在心中自问。不禁睁开眼再度看向榻下的他。温雅臣似乎睡着了,总是如月牙般弯起的双眼安静地闭着。他侧身躺着,一张睡颜完全落入叶青羽眼中。没有了白日里的张扬恣意,烛光柔和地撒在他脸上,透出几分安谧与宁静。所谓翩翩男儿郎,所谓浊世佳公子,书里说得那么千般漂亮万般好,其实无非短短两句——动如脱兔,静如处子。

  叶青羽看得入神,一瞬不瞬地看着熟睡的他几乎忘了呼吸,直到小小的火苗轻微地抖动起来,直到温雅臣倏然睁开眼,直到他带着笑意的话语慢慢传进叶青羽的耳朵里:“我竟不知道,我居然是如此好看。”

  叶青羽吓得急忙合眼,再睁眼,徒劳地开嘴想要反驳,却狼狈地说不出一个字。反复几次,方才干涩地说道:“胡说八道。”

  温雅臣不跟他辩,曲起手臂放在枕上,撑着头同他说话:“既然说不着,那就来聊天吧。说好的,秉烛夜谈。”

  所谓聊天,大到家国社稷,小到鸡毛蒜皮,什么都可以说,什么都能拿来消遣。光是自家那个将军府就有说不完道不尽的心酸。

  三个女人一台戏,谁家有个三妻四妾不是今天姐妹情深明天不共戴天?温将军除了正夫人卢氏,另讨有四房妾室。那是真叫一个热闹。温将军常年不在家,卢夫人自打温雅臣成人就一心信了佛祖。于是她们四位除了老郡主就没了约束,今儿我联合着你欺负她,明日我就教唆着她来挑拨你。侯门深深,寂寞难耐,不为一枚发簪、一个花戒打破头,又能指望什么?

  “你道只有宫里的娘娘会为了储君之位斗得你死我活?错了。开绸缎庄的朱大耳朵家,他家还有六位夫人为了园子里的一朵花闹上吊的。啧,都是一个‘闲’字惹的祸。”说起家事,温雅臣就头疼,“其实这还不算什么。要发簪要戒指,不管要什么,那银子去买就是了,没有就去金铺现做。嫁不出去的女子才叫真烦心。”

  所谓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温家二小姐温雅歆。及笄那年起,就有数不清的媒人跑来说亲,公侯贵胄高官府邸,她嫌庭院深幽寂寞似海。巨贾豪富阔绅之家,她说庸俗粗鄙一身铜臭。

  那么新科的状元、俊朗的探花,身家清白,才高八斗,总该配得起她的冰清玉洁不入俗流。她皱眉,嘴角一撇,满脸皆是委屈:“宦海无情,官场无常。说错一句、行错一步就是个死。营营碌碌一世,待到他封侯拜相封妻荫子,我即便穿上一品诰命的朝服,也已人老珠黄不好看了,白白辱没那一身霞帔革带。”

  老郡主气得浑身发抖:“这也不要那也不要。那你说,你要嫁个什么样的?金銮殿上的皇帝还是蓬莱阁里的神仙?”

  她还是那一副不冷不热的淡定模样,口气飘忽:“我也不知道。也许有朝一日见到了,便都明白了。”

  不等老郡主呵斥,三小姐温雅婷抢先一步蹦出来,骂她个狗血淋头。她不想嫁便罢,可后头还有人恨嫁恨得心切。老郡主说,长幼有序,姐姐尚在闺中,妹妹就提早出嫁,有失体统。于是姐妹间为了姻缘一事就此再无情谊,彼此见了就像斗红了眼的乌鸡,温雅臣挡在中间,陪尽了笑脸还是两头不讨好,没有抓他一脸血印就算是姐姐开恩了。

  “唉……我这一家子。”这些话没法跟那一众狐朋狗友开口。都是看人笑话不脸红的主,一传十、十传百,第二天全京城就都知道温将军家鸡飞狗跳的丑事,“母亲她进了斋堂是彻底清净了,只是可怜了我……”

  嫡孙、独苗、命根,温家上下都指着他。你道这温府少爷是好当的?把姨娘们都哄高兴了,把姐姐们都劝开心了,母亲跟前假模假样念几遍经,还有老祖母在那儿苦口婆心劝了一句又一句:“不求你念好了书,加官进爵光耀门庭,也不要你练好了武,征战沙场告慰祖宗,只要你赶紧正正经经娶两房媳妇、生一个男孙。日后我去见了你祖父也好有个交代。否则,我有何颜面去见你温家的列祖列宗?”

  老郡主年岁高了,眼窝子也浅,说着说着就能落下泪来。哭出声来惊动了另几房亲眷,那就更没完没了。所以温雅臣才不爱回家,吵得头昏脑胀浑身都疼:“还是你这儿好,僻静又不闹。”

  所以他喜欢这儿,心烦了,玩腻味了,就开始想着要到这儿来坐一坐。

  “若真正让你住上几天,你又该闲得发慌。”叶青羽毫不留情拆穿他的虚假。世人都是如此,一心欣羡着别人把玩于手的粗劣顽石,殊不知,旁人又是如何渴慕他轻掷于地的珍奇异宝,“热热闹闹才是家的样子。”

  就像这照镜坊中所有如出一辙的小院,院门紧锁,冷冷清清,听不到笑声,也闻不见哭声。再精巧的院子亦不过是四四方方的一座囚笼而已,却不是家。

  “那你的家呢?”温雅臣好奇,“你的父母兄弟在哪儿?”

  “若是有家人,那我就不会在这儿。”叶青羽的表情很柔和,看着榻边的温雅臣,如同看着不谙世事的孩童。多好,有祖母垂怜,有母亲疼爱,有姊妹相护,父亲纵然严厉,却也是爱之深责之切。烦扰种种,总好过被弃置一旁不闻不问。

  “我母亲很早就过世了,那时我还不记事。父亲不喜欢我,也不愿看见我。我不想惹他生气,长大后,就搬到了这里。所幸,虽然他不认我,但是衣食用度却还定时送来。所以倒也没什么可以担忧的。”

  “毕竟,比起城外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能身为他的儿子,我已算是福泽深厚,不该再有什么抱怨了。”不能再有奢望。踏进这个远离尘世的院子就意味着一辈子的离群索居,一辈子的不见天日,一辈子的孤单寂寞。不能光明正大地立于人前,不能毫无芥蒂地结朋交友,不能潇洒磊落与萍水相逢的路人把酒言欢及至互通家世名讳。不能去应试,不能上朝堂,不能指点江山,不能建功立业,不能救黎民于水火,不能扶社稷于危难,即便他是如此渴望、如此心切。不能,什么都不能,“不能就不能吧,就这样吧。”

  原以为一生就这样了,谁曾想,却遇到了他。遥遥看向神色比自己更为哀戚的温雅臣,叶青羽无声地笑开。

  暗夜寂寂,烛影昏昏。暗淡的烛光只照见他半边脸庞,温雅臣仰起头,看见他微微勾起的嘴角,以及被烛火晕染得模糊的眼睛。从他复杂的目光中,温雅臣读到了羡慕与惋惜。

  按捺不住想要伸出手去,举起烛台靠近他,好好看他那被隐在黑暗中的另半边表情,温雅臣觉得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头,想要开口说话,却听叶青羽续道:“其实也还好,多多少少也有几个朋友。”

  温雅臣竖起耳朵听,叶青羽好笑地望着他绷紧的脸:“你,还有唐兄。”

  “今天来看你那个?”

  叶青羽讶异:“你怎么知道?”

  温雅臣莫名觉得有些不高兴,拉起被子,闷声闷气说道:“在巷子里遇见了。”

  还被狠狠瞪了一眼,虽说后来他也立即瞪了回去,还是拉着温荣一起:“唐无惑,我爹总念叨他。”

  年龄相仿,门第相当,又都是将门之子,从小人们没少把他俩拉在一起对比。唐无惑稳重,他轻浮。唐无惑勤恳刻苦,他卖弄聪明。唐无惑文武双全,他写两个大字还像狗刨。这些年倒是被比得少了,一来是因为唐无惑离京戍边去了,二来是因为差得太多,都没法比了。

  “你怎么认识他?”温雅臣闷闷不乐地咬着被角。

  叶青羽坦然回答:“我夜里出去遇见歹人,他恰巧路过救了我。”

  “哼……”不敢太大声惊动了陷进思绪里的叶青羽,温雅臣越发用力地咬着被角。如果叶青羽也拿唐无惑和他比……心中越发气恼,不自觉生出几分沮丧,“你夜里出去干什么?”

  说来,两人相遇时,也是他在夜里捡到了醉倒在路边的自己。温雅臣狐疑。

  “这……”叶青羽却语塞了,迟疑了许久,方回答道,“我……想出门看看。”

  不能在白天上街,即使明明知道不会遇见父亲,这世上知道自己存在的人也几乎没有。但是还是要小心,若是生出是非,于他保不齐就是一场泼天大祸。他不愿触怒父亲,也不愿再面对父亲看到自己时的陌生眼神与震怒面孔。可是,仍然想看看,看看除了那座府邸与这座小院外的世界,看看那些自己永远只能远观不能亲近的世人,看看秋伯口中诉说的繁华长街与书中描绘的喧嚣红尘。即便是站在漆黑的暗巷里,仰望着巷外的衣香鬓影,依旧会产生生而为人的感悟,叶青羽就不再只是照镜坊里一个默默无声的影子。所以,他常在夜里出门。

  “因为有时候会睡不着。”种种复杂心思纠结成团却无处言说,最终,脱口而出的仍是如此简单的答案。

  许久,温雅臣没有出声。就在叶青羽以为他已经睡着的时候,将军府没心没肺没脑子的败家子倏然坐起身。摇晃的灯影下,他半跪在叶青羽的床榻前,慢慢执起他放在被外的手。

  小指勾着小指,温雅臣的脸上不见一丝玩笑。他凝望着叶青羽的眼睛,口气郑重,一字一句:“以后再也不会了。因为,我会陪着你。”

  又是这样柔情似水的语气与面容,叫人心旌荡漾难以抗拒。叶青羽任由他牵着手,怔忡无语。

  烛火朦胧,月华倾泄。温雅臣抬膝再进一步,俊俏精致的面孔靠得不能更近,流光如墨的眼瞳中倒映着羞赧失语的叶青羽:“青羽,以后你想去哪儿我都同你一起。你替我做几篇功课吧,我爹要考我的学问。”

  这才是他此番前来的真正目的呀。否则,素来追逐新鲜的温少,怎么会在将他遗忘整整一月之后,又调转马头,重拾旧梦?

  西域来的奢靡器物也好,套在指间的华丽珠宝也罢,不管是书房中真真假假的撒娇调戏还是这卧房内安分守礼的秉烛夜谈,终究只是对他的笼络与逢迎。一如官场之上,但凡有所求,就总有人使出百般花样。有人以重金贿赂,有人以美色相诱,有人许以高官厚禄,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不过都是各自手段。

  而温雅臣,他只是习惯用情而已。一点点花巧心机,一点点虚情假意,加上他天生含情的眉目与蜜语甜言,就足以打动人心,继而予取予求。

  交握相叠的掌心依然温暖,叶青羽却觉得发冷,仿佛一桶雪水当头淋下,四肢百骸都冷得打颤。

  温雅臣察觉不到他的异样,紧紧拉着他的手,央求告饶:“青羽,你帮我一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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