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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待圆时_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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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头这对老实夫妻,成了婚就没孩子,白大娘家添了个女娃娃的事儿叫他们知道了,买了半斤糖上门,说要养下她来。

白大娘自家有儿有女,再多一个也看顾不过来,知道夫妻两个实诚能干,这才把女娃儿交托了,桂花就姓了石,一养就是八年。

养了她三年多,秋娘就怀上了,都说是她们积了德,送子娘娘才开眼,果真生了个儿子下来,石桂打小就会看孩子会干活,自来不叫石头夫妻操心,倒是当真把她当女儿养活的。

这些事少有人提,村里人厚道,可石桂却知道的清清楚楚,她还记得她睡在田埂里,听见白大娘说话,上辈子还在脑里纷纷转转,一语落地似如梦初醒,扯着嗓子哭起来。

白大娘看看石桂,她舔舔唇冲着白大娘跪下来,就像过年拜年似的,她年年过年都要来,石家夫妻没告诉她为甚,只说小时候白大娘救过她的命,叫她一年来磕一回头。

她又给白大娘磕了个头,直起身子问:“大娘,我能值多少钱?”白大娘一时语塞,石头打蝗的时候伤着了,可便是不伤,城里也不缺那许多短工。

家里的破瓮儿见了底,请不起大夫就先买了膏药贴着,这个哪里得用,伤了一个劳力,一个女人要怎么支撑家里,秋娘愁的合不上眼,偏这当口上,喜子又病了。

石桂想了许久,村里也有来买童养媳的,可那日子绝不好过,倒还不如出去做工,求了白大娘,自卖自身,就跟村里刘家的女儿一样,卖出去当丫头,家里富馀了,再赎她出来。

“大娘,我想好了,不签死契,就签活契,我签十年。”村里头少有买卖人的,可既有就能打听出来,有签三年的那是短工,签五年十年的才是长工,当丫头的,短了别个也不要她,八年十年,给的钱不比卖断了的多,可有了这些钱就能挨过来。

白大娘眼圈都红了,看她一个人上门就知道家里且不知,摸了她的头:“桂花啊,知道你孝顺,可这外头再不比村子里,卖出去那许多,就回来一个刘家的,日子不好过。”

石桂咬了唇:“我省得。”再不好过也得过,眼前这坎过不下去,秋娘也快支撑不住了,家一倒她也一样流离失所。

陈娘子碰巧来问,一眼看见石桂,倒多看了她一眼,兰溪村出来的姑娘一个个都皮子雪白,光这一样就顶好些个,眼前这个丫头身量小人又瘦,头发还泛黄,可只要养好了,就是个美人胚。

白大娘一把打在她身上:“这一个你不许往那地方带,你挑户大方和善的人家,把她夹在里头当丫环,签个十年,她还出来。”一面说一面眼圈就红了。

石桂给陈娘子也磕了个头,这时候不软什么时候软,她自个儿想按手印的,陈娘子却不肯:“乖乖,这个生意可作不得,哪有当丫头签长契的,你才几岁大,一半儿养着你,好容易能做活了,倒要放出去的了,谁肯做这样的赔本买卖。”

石桂怔住了,她知道村里有人打长短工,十年八年是长工,三月五月是短工,却没想丫头的算法不一样,她张了几回口没能吐出一个字来,把心一横咬牙道:“就签死契。”

第2章 卖身

喜子躺在床上,秋娘在院门口晒蘑菇竹笋,石桂上山去挖,装上一篓才能换个十个大子儿,一季也攒不出看病的钱来。

她见着石桂先是笑,等看见陈娘子,慌忙立起来,膝盖上的竹箩滚下去,笋干滚了一地,见着陈娘子还有甚个不明白的,可偏偏却窘迫的说不出叫人走的话。

里头于婆子听见声儿出来,先看见滚了满地的笋干,才刚骂一句,抬头看见陈娘子,脸上立时换了颜色,她早想着把石桂卖掉,儿子不松口,就见天的跟儿媳妇吵嚷,又不是亲生的,原来就是捡来的,吃了这些年的饭,可不得还报些。

每到她张嘴,秋娘就恨不得能捂了石桂的耳朵,怕她听了不是亲生的话就远了她们,只得告诉她这是阿奶不喜欢她,胡说的。

石桂一向不说破,可于婆子原来是怎么折腾秋娘的,她俱都看在眼里,村里似她这样难缠的婆婆却也少有,家里哪个不干活,只有她见天儿的翘了脚不动,哪个女人不下地,她却连带孩子都不沾手,不独是石桂,就是喜子,眼看着石桂能带孩子,也都扔给石桂带,闲着在家晒日头。

于婆子自来不给石桂好脸,看她吃饭直瞪眼,捞上口干的,她就要敲筷子,这会儿却笑得眼睛都眯缝起来,伸手就要捏石桂的胳臂:“她看着瘦,可有力气呢。”

秋娘抖了嘴唇,这一季的稻种不买来,地就要荒上半年,到了秋天又要收租,家里连牛都卖了,羊也没养成,这几天丈夫还非下地,先把地犁起来,累得倒在地里,叫人抬回来,一裤子都是血。

她看看女儿,再看看陈娘子,抖着嘴唇就是说不出个“不”字儿来,石桂转身进房,喜子躺在床上,见着她细细叫一声姐姐,石桂摸出糖来,送到他嘴边,喜子眼睛亮晶晶的,张开嘴,伸了舌头舔一下,砸吧着嘴巴,心里惦记着要吃石桂糖,没旱的时候答应他的,他一直记到现在。

陈娘子一走,屋里摔瓦喝骂,男人吼了一声,跟着又没了声息,于婆子哭天嚎地,还是那些车辘轳话,甚个寡妇人家养大了儿子不容易,恨不得割肉喂了他,这会儿竟想饿死老娘。

喜子一双眼晴盯住石桂,小手握了她的手指头,把石桂拉过来睡在他身边,石桂拍着喜子哄他睡,吃了糖,他梦里都是甜的。

夜里就跟过节似的,秋娘把挖来的笋子片的薄薄的,三文钱换了一块老豆腐,烧过蝗虫的池塘那一层灰,倒养了许多肥泥鳅,拿竹笋换了两条来,切成段烧汤,烙了几张饼,把给石头爹补身子的鸡蛋都拿了出来,香喷喷几大碗全端到石桂面前。

于婆子闻见香在外头跳脚,可她这会却不敢吵,隔了窗子咽唾沫,背着儿子说了百来句媳妇不孝顺,石桂立起来“啪”的一声关上窗户,于婆子在外头唬了一跳。

石桂拿着勺子一口口喂喜子喝汤,原来白胖胖,如今瘦得豆芽菜一样,成了个大头娃娃,这会儿抱着汤碗喝个不住,肚皮吃得圆圆的,两腿一伸躺到床上:“要是明天也有,就好了。”

第二天一大早陈娘子就来接石桂,秋娘眼睛肿成核桃样,石桂反过来劝了她:“娘回去罢,过年的时候我给喜子捎吃的来。”

屋里两个躺着,只有秋娘送她,抱了她只是垂泪,从头顶一直摩挲到手掌心,看了一夜抱了一夜,可怎么也没抱够,不是她亲生的爹娘,可这么待她也不差什么了。

家里有了钱就想着给她裁花衣裳做裙子,这么丁点大的姑娘家,村里谁也没能戴上银丁香的,年景好的时候也给她买了来穿耳朵眼,更不必说还有个于婆子见天嚼舌,过得虽苦,日子却是顺心的,越是这样,她越是不能叫这个家就这么散了。

秋娘跟在油车后头走了长长一段路,出了村口,过了石桥,石桂就这么掀了车后的帘子看着,秋娘一路走一路哭,她咬着唇儿不落泪,手指头攥得紧紧的,一定还要回家来。

天还没亮透,四处都是雾,秋娘的影子越来越淡,到再也瞧不见了,剩下满眼凄凄茫茫的野蒿草,她才转回去坐正了身子,一车的女孩儿,彼此看一看,俱都不出声。

青布油车里挤挤挨挨着坐了七八个,一个个相互挨着,头碰了头脚对着脚,小道上坑坑洼洼,长草里埋着乱石,不时就颠簸一下,车身跳高了再落下,到了这儿就是出了村子了,石桂最后看了一眼村口,记着那棵古槐树,把兰溪村三个字刻在心上,驴车慢慢悠悠往前行,不知是谁先没忍住,低声啜泣起来,先时声儿小,车外头人也不当回事,等这一圈女孩都忍不住哭了,外头一掀帘儿,陈娘子眼儿往她们身上一溜:“哭甚,这是带了你们去过好日子了。”

石桂把小包裹放在膝盖上,打里头摸出个些糖块来,就是白大娘给的那角,秋娘全要给她带着,她把糖拍碎了,留了一大半给喜子。

糖粒黑乎乎的,可石桂一拿出来,这些姑娘们便都收了声,腮上还挂了泪,一抽一抽的看着她。

她笑一笑,把手摊出来:“吃罢。”

胆大些的伸过来拿,胆小的怯怯望着,石桂再往前送,这才敢拿了,含在舌尖上一点点等着它化开,快两三年没见这零嘴了,这会儿吃着,虽不哭,怎么也笑不出来。

自上一年闹了蝗灾,村里没留头的姑娘,就一个个坐着陈娘子的的车出来了,能到这会儿才卖的,俱是家里宝爱的,想留却偏偏留不住。

兰溪村的姑娘百里挑一,桃林柳溪里养出来的女孩儿,个个生得雪白脸盘桃花眼,买的人说明白了,这样的姑娘收罗了去,就是学吹学唱学弹打的,穿的是绸,吃的是油,出去了就是过好日子的。

这话不过骗骗耳朵,骗不过心去,不是不知道,却告诉女儿去的是好地方,家里多收几两银子,一家人好度日。

陈娘子是村子里白大娘的亲戚,既是一个村子里的,她来收人,便多舍个一两半两的,卖出来的姑娘家,比起门子行院跟卖作童养媳妇的苦楚,往大户人家当丫头,已然算是好前程了。

她们行得一程,在茶竂里给驴子喂上草料,几个姑娘喝一碗热水,肚里饿得发虚,又往城里去,到得城边,陈娘子掀了帘子,叫下一个丫头去,等车再行起来,还有人问:“二丫呢?”

这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无人答她,她问完也就明白了,怔得一刻,再不敢哭,咬了嘴唇直发抖。石桂看她年纪着实小,又给了她一颗糖。

心里发苦,嘴里吃着蜜也不甜,统共八个女孩儿,一站站的停,到了渡口坐船还剩下五个,等下船换车,就只余下三个了,两舟之间卖掉的,还怎么找回家来。剩下三个前途未卜,俱都缩着身子,石桂留意看了,除了自个儿,留下来的都是生得颜色好的。

布车回来一趟总带着几个人,一巷子里住的三姑六婆,陈娘子的行当还算是体面的,有钱人家走动的多,脑子活泛手上灵便,巷子口走进来,见着她都问一声好。

在个小院跟前停下来,陈娘子拍两下门,立时就有人开,是个娇滴滴的女孩儿,一口吴语:“姆妈回来啦。”

陈娘子指指这几个丫头,那姑娘上下溜一圈,笑了:“这回的倒是好货色。”石桂先还当她是陈娘子的女儿,等到把她们安排了屋子,这才看见里面还呆着一个姑娘,生的花朵儿也似,看见她们来,笑一笑,替她们安排下饭食。

石桂年纪不是最大,可一车人都哭了,只她没哭,吃了她的糖便以她为首,缩在她身后不敢动,她笑一笑,上去问话:“姐姐好,我叫石桂,姐姐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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